《澳門色相》跋

澳門是中國最色彩繽紛的城市，我認為。

中國有許多千年古都，但沒有一個有來自南歐伊比利亞半島粉牆綠垣的建築風情。中國有許多西方人長年駐留建設的城市，但沒有一個有長達四個半世紀中西碰撞互融的歷史。

唯有澳門，在歷史的風雲際會中，從十六世紀中葉起，於南中國海濱建立起一座浸染了大西洋風情的城市。然而，她卻不是那麼純粹的南歐，此地的葡萄牙人沒有能力也沒有條件可以將自己祖家完整地複製過來。她必須妥協，妥協於政治現實，妥協於資源匱乏，妥協於工匠水平，妥協於強勢的中國文化。這種妥協，或者說因地制宜，混雜出一個中國最色彩繽紛的城市。

今天的澳門更色彩繽紛，在人們的想像中，在旅遊廣告的宣傳畫面中。

一座全球博彩收入最高的賭城，人們怎會不想像這裡的娛樂場所是如何的璀璨耀目、霓虹閃爍？一座倚靠旅客豪奢消費的世遺城市，她的旅遊宣傳怎會不告訴你這裡是如何的異國風情悠閒與動感俱備？

更何況，澳門真的是色彩繽紛。

前些年，中國美術學院色彩研究所受委託專門研究了澳門的城市色彩，得出的結論是：“古今交響，中外合璧；簡繁共存，素艷共生；多樣交匯，多元演繹；五彩交融，絢麗斑斕”，並指出“澳門典型建築類型可歸納為本土建築、本土宗教建築、西式建築、西式宗教建築、現代建築和娛樂綜合體建築六大類型，城市景觀色彩主要以黃、紅、綠、藍及白、黑六個色系，共計三十四塊色譜”。

其實，在學術機構的總結之前，任何親身以腳步以汗水周遊穿梭過澳門橫街小巷的旅人，都會告訴你視網膜裡抹不去的重重色塊是如何的眼花繚亂。

那麼，這本攝影集是想用具體圖像來印證學術機構的研究成果嗎？是想用經過編輯的圖像分類來告訴行色匆匆的旅人你們對澳門的印象沒錯完全正確嗎？

不，不是的。

如果我上述那些又是歷史又是學術又是賭城又是旅遊宣傳的敘述，讓你以為這是本澳門歷史建築圖集，或是澳門街巷旅遊指南，甚至是正在盛行的懷舊感傷文本，對不起，那是美麗的誤會。

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那麼我得“山寨”托翁的話為：世人想像與旅遊宣傳中的澳門都是相似的，但澳門人心中的澳門卻各有各的不同。世人都標籤巴黎是浪漫的，但我想巴黎人心中自有他們各家難唸的經吧。與一百個讀者心中會有一百個哈姆雷特形象一樣，一百個居民心中，當然會有他／她的澳門形象。

這是一本澳門人觀察自己生活空間並以攝影形式寫下的記錄。

噢，不對，再次對不起，如果“記錄”兩字讓你有“紀實”的聯想，那麼我願意修正敘述如下：這本攝影集是一個澳門人對自己生存於其中共呼吸共命運的環境與人物的主觀印象匯總。

這些影像來自澳門各區的大街小巷，一些遊客不會到不屑到不知道的角落，一些旅遊宣傳畫面不顧不願不敢收錄的斷章，然而它們卻叫我感動。感動，來自我對這個城市的愛，與慾，與怨，與恨。孤身彳亍走於街巷閭圍中拍攝，便是我跟這個於此掙扎求存的空間的對話，我的愛慾在這裡，我的怨恨在這裡。這座城市塑造了我的靈魂，我的靈魂卻想掙脫這座城市。我們是一對癡男怨女，互相撫摸，又互相噬咬。所以，這本攝影集不是在懷舊，更不是在寫輓歌或頌歌，而是在訴說我彳亍於街頭時對這座城市的愛嗔癡怨——艷麗卻殘破，迴盪着舊時代對新建設控訴與喘息的聲響。

黃文輝

《澳門色相》新書發佈暨

“在自己的房間拍攝——黃文輝談街拍”講座

日期：五月十四日

時間：下午三時三十分至四時三十分

地點：塔石體育館（2022書香文化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