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有盼有戲迷
─《文戲武唱》序
今年元旦,欣欣姐在北京,凌晨發來了新年祝福。說,弟,一副對子,求個字。上聯是“嘆茶嘆酒嘆可樂”,下聯是“有趣有盼有戲 _”。第二天清早,我醒來,迷迷糊糊,對了個“迷”字。
或許在我心裡頭,欣欣資深戲迷的印象,算是根深蒂固了。這對聯發在一個叫“京寧港澳”的群,群裡有三個人,是欣欣伉儷和我。三人為眾。這個群名,言簡意賅,卻對“群眾”的人生有精闢的概括,這也真是造化。我由寧至港的事,就不多說了。風哥母系金陵,少年在皇城根長大,因為澳門回歸和欣欣結緣。一南一北,一個當了北京媳婦,一個做了澳門女婿。而欣欣,又是在南京大學讀的博士,輩份上算是我學姐。所以三個人,確實就是在四個城市打轉轉。
欣欣讀博,跟吳新雷、俞為民教授研究古典戲曲,這真是樂得其所。這段經歷,她稱“戲緣”,記在一篇叫〈南京那些人〉的文章裡。如今在新書裡,又續寫了一篇,叫做〈吃出六朝煙水氣〉,我讀着實在是親切。其中一段,是說南大門口的餛飩攤,看到那句“阿要辣油啊”,大約只有地道的老南京才能會心吧。這篇文章裡,寫到曹公寓居北京寫《紅樓夢》時曾說:“若有人欲快睹我書,不難,唯曰以南酒燒鴨享我,我即為之作書。”真乃“花雕南爐鴨,朵頤如鄉情”。
管中一窺,已可得見,欣欣一迷戲,一迷“紅樓”。這本新書中都有十分精彩的着筆,輯名“看過幾齣戲”是謙辭。欣欣出身戲劇世家,看戲聽戲耳濡目染,皆是幼學。
兒時在東北生活的短暫歲月,我記得散戲後父女倆走在雪地裡,深一腳淺一腳,聊的是《金玉奴》和《打漁殺家》。我記得夏夜裡,爸爸領着我去夜市,買上一小包花生米,我邊吃邊聽他講連台本戲《狸貓換太子》。講到包拯有意試試面前這個瞎眼老太太是否真是從前的李妃時,躬身一拜,爸爸改用韻白念了一句李妃的台詞:“平身!”夜市上鼎沸的人聲剎那間靜音了,我眼前彷彿有一方舞台,重現這個戲劇場景。這是專屬於我的藝術教育。
這篇紀念穆老先生的文字,字裡行間,讀來動容。父愛如山,有時潤物無聲,有時鏗鏘如金石。而於穆氏父女,大約便是遠方鑼鼓之音,由遠及近。
欣欣論戲,重“戲劇記憶”,尚“學養充實,筆底有功”,說檻外人與唐魯孫,筆底有“難得的現場感”。她又何嘗不是?因個人記憶而成線索,紛至沓來。記白先勇先生,由大學時觀改自白氏小說的舞台劇《遊園驚夢》起筆,“沒有他,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機緣接觸《牡丹亭》”。此後崑曲之緣,便與人事溫暖水乳交融,從求學至事業、生活,如影隨行。十五年前與翁國生的結緣,成就了日後《鏡海魂》的合作佳話;千禧年欣賞上崑全本的《牡丹亭》,為準媽媽代行胎教,造就了與另一生命的接續。藝術之途,承前而啓後,薪火相傳,和每一個人生記憶的節點同奏共跫,何其幸哉。
在〈歸來的陸放翁〉中,有一段話,“相同的劇目,再重看,中間相隔近二十年,端的是人遠天涯近。二十年前,只看到一段沒有結局的愛情;二十年後,更多的感受是愛情之外沉甸甸的人生。”較之《當豆撈遇上豆汁兒》、《寸心千里》,這本新書顯然多了一些“停頓與回望”。欣欣引劉禹錫句:“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這其中的豁朗與坦然,雖無“致後浪”的鏘鏘之意,卻多了一分秋和日暖的人生況味。“熱退涼來的秋天,可以不必蕭瑟;暑天的餘熱,正好用來溫暖這個世界,希望世界可以變得更好。”人生中段,經歷了許多人事,看了許多的風景。春花爛漫有之,柳暗花明有之,山重水復亦然。天地亦寬,進退自若。這時節的成熟與豐盛,是日積月累的生命厚度。“人到中年在心態上的變化是什麼呢?就是對世界多了一份寬容與悲憫,這自然也反映在對戲的理解上。”如此,能體會出《武家坡》中薛平貴的近鄉情怯,也便可瞭然王寶釧的痛哭年華。而對於紅樓人物,欣欣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的釵黛之爭,不偏不倚;對尤柳應和“逃離”世俗的書劍飄零,甚至對從不受讀者待見的趙姨娘母子,亦有由衷的寬厚與體恤。在她筆下,嬤嬤、丫鬟並無善惡之別,同為貴冑之室的邊緣人,哪個不是在風刀霜劍的鋒刃上討生活。難得的便是這份將心比心,人之常情。
談及此,我想再回到這一篇〈在不好的世界裡做一個溫暖的人〉。記得在閒聊中,欣欣姐曾說,“認清這世界的不好,但不會悲觀”。彷彿一語成讖,去年一年裡,發生了許多事,更迭了國際的生態,也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人若螻蟻,何以立世。兼濟獨善,都已難一言以蔽之。本書通讀罷,我想,這篇文題才是答案。一如她所寫,這世上如今有太多“拎得清”的人。而作為戲迷的她,看久了“唱念做舞表”,才深諳了“寫意”的價值和意義。這是與世界的和解相處之道。入戲則痴,笑談“迷糊協會”應運而生。皆可在戲文裡尋到同仁,杜麗娘春意繾綣,迷糊一夢,造就千古絕唱。佘賽花與楊繼業迷糊相遇,“自此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上馬、恍恍惚惚離去”。清醒了,舞台少了許多的虛實相生的審美,人生也便少了許多況味與天地。“孔子發現了糊塗,取名中庸;老子發現了糊塗,取名無為;莊子發現了糊塗,取名逍遙;墨子發現了糊塗,取名非攻;如來發現了糊塗,取名忘我。世間萬事唯糊塗最難。”再看西方,狄俄尼索斯為我們帶來了酒神精神,在迷離與恍惚中,桎梏盡去,復歸自然。世人皆醉我獨醒,終是沉重了些。迷迷糊糊,四両撥千斤,便是與這世界溫暖的和解之道。
欣欣寫楊小樓“武戲文唱”,將動靜臻於化境。看這本書,此戲經年,行間自有春秋,卻無傷春悲秋,端的是一股“想得開”的颯爽與利落勁兒。大約也是文如其人,正當合“文戲武唱”。
忽而又想起了發生在南京的一樁趣事,便以此作結。某個清寒的早上,我去往南捕廳的甘熙故居,要做個關於津逮樓的調研。欣欣姐與我同去。上了出租車,說了地方,司機師傅大約覺得太早,就問,這麼早去那幹嘛?本來我還睏得迷迷糊糊,這一問立時醒了過來,便整理思路,想着如何跟他解釋這個調研和藏書樓的重要性。這時聽到另一個迷糊的聲音,擲地有聲地答他:“看房子!”這九十九間半,可不就是一堆老房子。欣欣這一聲答得舉重若輕,服哉斯言!
辛丑三月於蘇舍
葛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