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運良總應該走路有風
有些人不長大,跟童話故事一樣純真、或者帶點和緩邪氣,他們精神面總超過實質性,於是在“奔六”同行中看到田運良,老覺得這傢伙一點都沒有變。
那“一點”真的非常早,尚未認識他時,即已聽聞有個很“跩”的軍中詩人,約莫住在桃園、中壢,假日常奔台北,出沒各大詩社聚會。那在八〇年代中葉,我尚未見過的田運良總以風聲被我聽聞,再被我構造為軍服筆挺、軍階擦得金亮。
田運良二〇一九年出版詩集《我詩鈞鑒:田運良詩札》,軍方履歷不見記錄簡介中,但博士論文專著,再次強調軍旅生涯,“軍人、詩人;左手拿槍、右手執筆,同時演着兩種身份的身世”,九〇年代初以降二十幾年,田運良軍人魂始終如一,陸續擔任《聯合文學》、《印刻文學生活誌》總經理,主導行銷、推展藝文、辦理文藝營隊與地方文學獎,是台灣文學建設的推手,但他不沉默而是勇敢發聲。
有一回在某地方評議會議上,運良愈報告愈光火,明明知道在那場合,提案廠商只能點頭與低頭,可是面對不合理預算與要求,他隱忍不住,直陳“這個案子,欺負人……”。他發言時口若懸河,因為主導無數企劃,過去的經驗心頭歸檔、比擬,該怎麼做最好早有底案。
“跩”是吾輩這一代的用語,換新一點,可以稱作“小屁孩”,只是小屁孩多屬膨風,田運良如果“屁”,肇因掌握出版與寫作脈理,胸有成竹,語氣自然成舟,惡水都能滑動;加以出身軍旅,堅決感刺青,便有正義依據。
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是我獲得的前幾個文學大獎,當年電話通知我的就是田運良,我一方面壓抑喜悅,一方面聆聽來電者口吻。此人就是風聞已久的軍中詩人、此人說話字正腔圓,而且,恭喜我獲獎的聲音格外有一股隆重感,雖然我只得到佳作,但是必須知道,這絕非輕易可得。
田運良無論身在哪一個崗位,都以崗位為榮。如果人格特質也能調味,我多麼希望“揩”一下田運良,“和”在我心頭,那一定可以治療我的口吃殘疾,並且走路有風。
跟運良聊天愉快,因為豪邁健談、“用料”多,除細數文壇大家風格外,他更掌握各樣的迷離事件,八卦趣聞經他述說,都猶如影集結尾,讓人禁不住問,“後來呢?”
後來,田運良離開他熟稔的出版崗位,完成博士學位,任職佛光大學,我也注意到就在這個轉圜上,他從文學推廣者,回歸創作者、實踐者,成立“我己文創”讓創意繼續發光之際,在新詩的技藝上,業有嶄新突破。
《我詩鈞鑒》輯一“塗寫”,詩題燈事、骨事、街事、魚事、山事等,輯二“速寫”,詩題屋想、籠想、摸想、耳想、叉想等,輯三“書寫”,詩題彈記、鍊記、畫記、風記、夜記等,輯四“紀寫”,詩題網人、羽人、度人、墟人、煙人等,精於擘劃,詩人為萬物定名、命名可以得知。
二〇二二年初春,中國時報副刊一口氣刊登田運良〈邀山,共讀一段逆旅〉等五首長詩,寫玉山、澎湖、新竹、嘉義等,在詠物、敘史之間,挾大氣魄,為地方特色發言,“來,勇敢別怕/和千秋比拼、與滄桑對壘/是的,橫跨幾世紀般的岳嶽縱走/我們的冒險早該啟程”,詩人走近山也驅使山,不該定址沉默,也該走得更遠更闊,“這裡,山的這裡/應是此生讀過最最蘺蔚崢嶸的風景吧”。
我感到驚訝、但又覺得理所當然。田運良總能善盡崗位職責,為單位謀取營收獲利,從台灣文壇的領頭位置下崗後,重回詩人本色也是鏗鏘有力。這正是田運良該有的樣子。
我再度想起年少時,有關田運良的風聞,儘管我,根本沒看過他着軍服的樣子。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