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早春
大寒已過,雖還在四九時節,卻不覺氣候嚴寒,遂結伴從上海出發,去地處長江北岸南通市的啟東散散心。六十年前便結識的學長趙健執意自駕,這位年屆八旬的老司機已有五十餘年駕齡,得心應手的嫻熟駕技既為出行增添了安全感,又顯然提高了旅遊效率。來到啟東的當天,我們便超額完成了原訂的遊覽計劃。
次日早餐時偶然發現,下榻賓館所在的匯龍鎮距離江邊的紅陽港僅有十五公里,車程僅二十分鐘。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個學生、如今的忘年交沈勇,就在紅陽港附近管理一片牧場。他曾多次邀請我們前去看看,體驗一下江流與草灘緊鄰,農林同畜牧結合的自然生態。擇日不如撞日,在電話聯繫得知沈勇正在牧場的信息後,隨即啟動臨時計劃直奔紅陽港。
車子順着沿江公路一路西行,隨着逐漸靠近江岸,思緒也情不自禁地趨向中華民族的這條母親河:
奔騰不息的萬里長江從青海高原唐古拉山脈發源,一路傾瀉橫穿華夏大地。抵達江蘇境內後,在蘇南的蘇州太倉與蘇北的南通海門之間,遭遇沙洲(崇明島)阻擋而分道繞行。主河道留在島南面,比較寬闊平靜;夾江則較窄,呈突出的舒緩弧形繞過島北,向東偏南流淌,直至注入大海。低平的農田從江邊向外伸展,每隔幾里就出現一條垂直江岸的人工河汊,便於航運和灌溉。長江下游地區通常稱此類人工河道為“港”,位於夾江弧頂東段的紅陽港便是其中之一。
人們也慣於將河港匯入主流處興建的港口、碼頭等統稱為港,進而衍生為當地的地名。故紅陽港亦是名為紅陽的人工港汊與長江交匯處居民點的名稱。這裡設置了港閘,建起了碼頭,還開闢了啟東與崇明島之間的輪渡航線。沈勇的老家即在港閘附近的紅陽村,從祖輩開始就負責碼頭港閘相關的管理事務。
我們來到紅陽港時,沈勇已經在江堤上等候。歲月消磨,當年的毛頭小夥已經長成壯實的中年漢子。寒暄之後,他首先帶我們熟悉環境。車子沿着凸起的江堤緩緩行駛,視野開闊,周邊的景觀盡收眼底。
這裡是長江北岸新老兩道江堤並存的寬廣灘塗。老堤修建於上世紀末,沿着江岸伸展數十公里,一直抵達圓陀角附近的長江出海口。堤內早年的濕地已經養育成熟田,如今阡陌交錯,作物茂盛,稍遠處便有村落星羅棋佈。老堤外側仍是灘塗一片。前幾年房地產業興盛,灘塗也成為開發商覬覦的目標,紅陽港一帶亦不能倖免。貼近江邊建起沿江新堤,新老江堤之間五六百米寬的灘塗即被圈起待建新樓。後來開發項目擱淺,被圈的偌大江灘遂淪為“雞肋”。不忍心家鄉寶貴的自然資源白白浪費,沈勇盡力租下這片灘塗,探索綜合開發的有效途徑。
在新老江堤上瀏覽一圈後,汽車停到沈勇家的天外天農家樂門前。我們踏上老江堤環顧四周,堤內堤外反差鮮明的景色盡收眼底。堤外一片蒼茫。一望無際的沿江灘塗上,遍佈着越冬的蘆葦,雖已枯黃卻依然挺立,蘊含着勃勃生機。蘆根盤錯、雜草叢生的濕地從腳下向外伸展,至江邊才被新江堤阻遏。再向外便是啟東與崇明島之間的長江夾江,江水東去,江天一色……
堤內則是滿眼秀麗。堤邊種着成排水杉,經過冬寒的考驗,細小的線狀葉片已經轉為棕黃至赭紅色,一眼望去便使人頓生暖意。從堤的內緣順着斜坡向後延伸,是一片栽培小樹林的如茵草地。滿地蔓延着茂密的白花苜蓿,三片小葉組成的掌狀複葉青翠蔥蘢。數年前種植的香樟幼木,如今樹幹已經長至碗口粗,舒展的枝頭掛滿茂密的綠葉,零散的馬匹正在樹間草地上低頭覓食。小樹林往後,是修建老堤時取土形成的河浜,岸邊已經建起農家樂飯店,散佈着馬廄羊欄鴨棚雞圈。更遠處便是成片的農田和星羅棋佈的屋舍,寧靜而協調,洋溢着生活氣息。
映入眼簾的一片綠色使我分外詫異。眼前復甦草地的清新、常青林木的深沉自不必說,往後望去,剛返青的麥苗鮮嫩欲滴,滿畦的蠶豆和豌豆正抽苗吐翠。油菜深綠色的基生葉雖然還匍匐在地頭,但寬大的葉片中間正孕育着莖生葉的嫩芽,個別生命力特強的花莖甚至已經脫穎而出,挺着筆直的腰桿,擎起一簇鮮黃的十字形小花,醒目而更覺溫馨。這哪裡是大寒剛過的隆冬季節?分明已同早早降臨江岸的春天不期而遇!
觸景生情,我驀地想起唐代詩人王灣的一首佳作。王灣係洛陽人,於玄宗先天年間進士及第,曾任滎陽縣主簿。王灣留存之詩作凡十首,最出名且被收入多種選集的唯五律《次北固山下》。此詩尤以頸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傳世。作者於某年歲末夤夜行舟長江,舊年猶待終結,兩岸已露春意;殘夜尚未逝盡,紅日即噴薄而出。好一番新舊積極更接、後進踴躍超前的景象,怎不新人耳目、暖人肺腑、勵人心志?
自從誦讀王灣佳作,特別是迷上“江春入舊年”的名句之後,一直期待有緣身臨其境而親眼目睹。未曾料到今日之行竟使多年夙願終得一償。王灣泊舟的北固山位於江蘇鎮江市北長江之陰,距啟東僅二百來公里,順水而下只需半日舟程;且兩地緯度相近,物候當大抵相似。前人當年對自然現象的敏銳感悟,後人今日得以切身體驗,真可謂幸運之至。
眺望老江堤外的牧場,西沉的夕陽將一望無垠的蘆蕩染成一片暖黃,萬千枝蘆葦的纖纖細葉在微風吹拂下搖曳靈動,像極了微波蕩漾的水面。蘆蕩深處已開闢為娛樂與訓練相結合的牧場,幾位馬友正策馬揚鞭,縱意馳騁。矯健的身影隨着坐騎起伏前行,彷彿小舟在海上隨波漂泊。堤內河浜邊的農家樂已經開業,年節臨近,一家人來此度假既正當其時又能各得其所:年輕人可上牧場並肩騎行,老年人可在河邊安心垂釣,小朋友則可到草地嬉鬧,順便在草叢中撿拾遺漏的雞蛋鴨蛋……嚴冬時節享受初春的待遇,這種超越季節的感覺真好!
新陳代謝、後來居上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自然界如此,人類社會亦然。蘇北大地的深厚積澱發人深省,邂逅早春的奇妙境遇更使我觸景生情。晚清時期,當封建社會的深沉黑夜尚未褪去,三座大山壓迫的寒冬仍在苟延殘喘之時,就有一位先行者在這片土地上着力描繪春天的憧憬。他叫張謇,自幼受父命學習儒家經典,光緒二十年經殿試高中狀元。
張謇奪魁之年適逢中日甲午戰爭爆發,國運多舛而政局動盪,他在官場亦難有建樹。張謇的主要貢獻在實業救國。從一八九五年受兩江總督張之洞委派“總理通海一帶商務”開始,經一八九六年集資籌款購地、一八九七年破土建廠,至一八九九年大生紗廠在唐家閘建成投產,張謇費盡周折,終於創辦了我國民族工業史上舉足輕重的股份制民營企業。嗣後,張謇不斷探索近代工業企業興建、生產、管理、發展的多種有效途徑,創辦了油廠、鐵廠、冶廠、染織公司、輪船公司等一系列企業。
通海墾牧公司是我國第一個農業股份制企業,公司運作機制體現兩大超越時代的亮點。一是統一規劃規模浩大的圍海造田工程,引進先進器械和先進技術,體現了農業現代化大生產的萌芽。二是僱工經營與招佃承租相結合,體現了農業領域資本主義生產關係的萌芽。毛澤東主席曾高度評價這位先驅者:“中國的民族工業不能忘記四個人”,其中就包括“輕工業的張謇”。習近平主席二○二○年十一月在南通考察調研時,也將張謇譽為“我國民族企業家的楷模”。
以張謇為代表的新興民族資產階級對民族工業的積極探索始於清朝末年,無疑為封建主義的殘冬帶來了資本主義的早春氣息。我的祖父李伯蘊,當年即追隨張謇投身通海地區海灘圍墾事業,長期在通海墾牧公司任職高管。張謇一九一四年六月五日致大生董事會函中,曾提及先祖父李伯蘊及其同事龔伯厚,並高度評價二人對通海墾牧公司的貢獻:“是二人者於公司有忠勤之效”。
我的表哥李景曾至今仍記得外祖父(即我的祖父)回憶的一段難忘經歷:有一年圍墾海灘遭颱風襲擊,祖父帶人趕到現場察看搶險。不料大堤受海潮衝擊瞬間坍塌,眾人皆落入海中,濁浪洶湧,面臨滅頂之災。危急之中,他的僕從小姚於風浪中抓得一塊漂浮的門板,奮力將他推上門板,又盡力向岸邊推送,只因風浪太大,不久便精疲力竭。小姚在掙扎中留下一句話:“大先生,我不行了……請照顧我的父親……”隨即便被海浪吞沒。祖父作為僅有的幾位倖存者之一,事後將小姚的父親接回家中贍養,直至解放後老人以九旬高齡謝世。先輩前仆後繼奮鬥拼搏盡力奉獻的事跡,怎不令後人敬仰緬懷!
張謇也是一位遠見卓識的教育家。他不僅開拓墾牧事業,還倡導和興辦墾牧教育。當年他在啟東海復鎮創建墾牧高等小學,着力培養墾牧事業的後備人才。友人告知近年市政府已在該處設立“張謇墾牧教育紀念館”,我們獲悉後立即驅車前往。我們佇立在張謇塑像前,默默地向這位先賢表達崇高的敬意。
返程時途經建設中的張謇墾牧文化遺址公園。公園就建在海邊灘塗改造成的田地上,園內留存着抗風禦浪、保田護墾的原有設施——擋浪牆,堪稱鎮園之寶。張謇於一九一一年聘請荷蘭專家特萊克作指導,歷時十年,在海中築起擋浪牆。起初牆體為木板,後改用鋼筋水泥製作。百年歲月流逝,久經風化的擋浪牆已蛻變為灰黃色,雖斑痕纍纍,仍在水中挺立,彷彿靜靜地回憶着曾經見證的崢嶸歲月。牆後有五尊白色大理石塑像巋然屹立:張謇被助手和外國專家眾星拱月般圍繞,他手持圖紙,凝視前方,是在構思通海墾牧冬寒過後的規劃藍圖,還是在遐想中國民族工業春意盎然的發展遠景?
晚冬未盡,早春已經降臨。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也。
李嘉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