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門之開
張山把漁網撒向大海的一剎那,心中總會湧起斑斕的夢幻,那些掙扎得似乎把尾巴都能折斷的大魚小魚,還有活蹦亂跳的蝦蟹,彷彿立刻從海水裡鑽進他的大網。不過,作為漁民的張山最渴望的還是捕到石斑或者海鰻。
小漁船在浪濤中顛簸,顫顫巍巍地伴隨漁民等候了兩小時,在這個時段裡,陽光把張山古銅色的皮膚曬得乾裂,不時飛濺的海水更使得他的皮膚裂口久久不能癒合,殘留下一層白鹽。張山猛地一使勁把漁網拖上船,準備拖上一生的重量似的,可事與願違,那漁網輕得像掛了幾片葉,入網的不過是幾條瘦弱的曹白。這是漁業的殘酷現實,面對幾近耗盡血氣的大海,靠海吃飯的人每每失望而歸。張山不敢戀戰,雖然他心有不甘,但家中八十一歲的老母更令他牽腸掛肚。
網收起,船靠岸,張山三步併成兩步地湊向家門,他五十開外的腿腳在經歷了大半天折疊在漁船的煎熬後,小跑起來又僵又痛。
拍門三下,六下,無人回應。又喊了幾聲媽,仍像石沉大海。張山大駭,倉皇推門而入,但見母親正直直地躺在地上,呼之不應。她雙目緊閉,只有微弱的鼻息在抖動。兒子趕忙一邊拍打母親的胸膛,一邊在身上搜手機……
救護車風馳電掣地把母子倆送往醫院。張山盯着車上醫護人員一個接一個地給母親做胸外按壓,心如刀割又心如火燎。謝天謝地,母親居然睜開眼睛,長長呼了口氣。
在住院部的第二天,主診醫生李凌約見了張山。他是心臟內科大夫,最近被不愉快的事燒得焦頭爛額,不過,遇到這樣的患者,他仍抑制住煩躁,保持住耐心。
你媽得的是一種叫主動脈瓣重度狹窄的病。
我知道,知道,四五年前,她就暈厥過一次,跟這次很像。那時已住過院了。
你知道這個病需要手術才能根治嗎?
知道,不瞞您說,當年醫生有建議她做外科手術,就是切開心臟,把那個壞掉的瓣膜換一個人造的,對吧?
嗯,那時候在我們M城,也只能這樣。
我媽當年七十多,身子硬朗,沒其他毛病,醫生說開刀可以把命續一回,就當是賭一把,六七成把握成功。
那你們為什麼最後沒答應?
隔着玻璃窗,張山望着不遠處病床上熟睡的母親,眼裡透着淚花,艱難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用五味雜陳的心裡話對李凌說,是母親自己不願意,她顧忌得很,她有點輕度失智症,但又不全傻,以前的事記得很清。那次出事後,母親選擇保守治療,實際上就是與疾病姑息共存,從此,我很少讓她出門,更別說讓她接近大海了。這些年,她不時覺得胸悶、頭暈,也看過多次醫生,但一直頑固得很。
送走了張山,李凌帶着實習醫生巡視病人。來到張母身邊時,李凌的聽診器放在她胸前,聽得特別仔細,他特意讓實習醫生戴上聽診器的耳筒,指導她辨識這種特殊的心臟雜音。
聽到了嗎?心臟的主動脈瓣聽診區,收縮期,有一種像海鷗鳴叫的樂音樣改變。主動脈瓣狹窄的表現,記住了嗎?
哦,謝謝老師。音調有點高,呼呼的,可惜我沒聽過海鷗的叫聲呢。
動脈血是生命的源泉,滋潤和供養着全部的器官組織。而它有一個主通道——左心室與主動脈的連接口,這個通道由主動脈瓣把守。主動脈瓣協助血流從心臟泵出,並防止血液倒流。但是這扇“門”,卻是脆弱的。主動脈瓣膜可因種種先天或後天原因而發生狹窄,這多半是瓣膜隨年齡而逐漸鈣化、變形黏連所致,也就是課本上說的退行性病變。年齡越大,越有機會罹患。
如果不根治,會怎樣呢?實習醫生問。
隨着時間推移,瓣膜開口會逐漸縮小,病人就開始有暈厥、心臟衰竭、低血壓等症狀。從開始出現心衰到死亡平均約兩年;從開始發生暈厥到死亡平均約三年……
李凌還想滔滔不絕地向學生介紹,這時手機鈴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對方是醫務部的鄭主任,他鄭重地通知李凌,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約他四月八日見面,他們將質詢上次那個病人的死亡案例。
記得時間!盡量不要請假!好好準備材料,就是上次我們所討論的那份二○二○年美國最新指南。這關乎你和醫院的前途啊!鄭醫生語重心長地說。
李凌掛了電話,一口悶氣堵塞在心中。他在休息室對着鏡子,看他四十歲的臉,他覺得事發一個月,自己的皺紋驟增,兩鬢徒勞地增長了許多白絲,已趕上五十歲時的模樣。
我沒錯。我沒錯!冥冥中,李凌聽到自己發自肺腑的吼聲。他只能讓繁忙的工作和不停息的診療思考,麻醉自己的憤懣、憂慮和躁動。
張母住院期間,李凌每天查房兩次,每次都聽診數分鐘之久,有時候他晚上也來巡查,向護士了解病人的心跳、血壓和血氧飽和度,還有抽血化驗的生化指標。他抓起張母的手數脈搏時,發現那前臂滿是傷痕,枯萎的褐色皮膚上,儼然雕刻着無數的溝壑,又像是衰朽的樹皮被滄桑的歲月侵蝕得慘不忍睹。李凌不禁惻然。
其實,治療方案是有的。他已經向G城的專家教授了解過微創治療主動脈瓣狹窄的手段。這是G城近年開展的新項目,可以支援M城。專家說,最快四月初能去一趟M城,到時他主刀,李凌當助手。
老人家,都怕痛,怕折騰。在所難免。李凌心裡想,他依舊天天認真地給張母檢查身體,觀察她的病情,噓寒問暖,就像關心自己的母親一樣。
這一切讓張山看在眼中。從心底裡,他感激李凌的負責任和一絲不苟,慢慢地,他們友情的觸角開始伸向對方。
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日早上,查完房的李凌坐着張山的小汽車來到十公里外的海邊,那邊有張山的家。在一間面海的茶餐廳,兩個人坐了下來。張山點了一份菠蘿油,李凌則要了一份魚柳包。
張兄,你的手,受過傷吧?李凌盯着張山瘢痕纍纍的雙手,好奇地問。
當漁民,風吹日曬的,還要經常跟網繩打交道,又得應付那些牙齒鋒利的海魚,怎會不受傷?看,這條,就是當年給海鰻咬的,好傢伙,那海鰻半個人那麼長,嘴巴又長又尖,滿口尖牙像碎玻璃似的,冷不提防撕咬我。那次在醫院打點滴,打消炎針打了一個多月,醫生說,海魚牙齒有毒素,我的手要不是僥倖控制住感染,說不定得截肢呢!
你們真的不容易。
是啊,受傷倒是其次,我們最害怕那些關節炎,也許中醫說得有道理,風濕性吧?跟長年累月接觸大風大浪有關。我這些天就老覺得手指關節腫痛,不敢死命用力,但不用力豈不等於不能幹活?你有留意我媽的雙手嗎?她那些才叫傷疤哩!一道道的,比我多比我深。還好啦,她早已不再需要出海了。
現在漁獲還行吧?
不,都夕陽行業了,行個屁?我爸媽那一代還行。我是生不逢時,她手上有那麼多傷痕,我其實挺羨慕的,你信嗎?當年,她可是一個海中的鬥士!
兩人望着門外吞吞吐吐的海浪,望着那海天一色的朦朧,聽着蒼老的大海發出“汩汩”的夢囈或呻吟,心中不禁升起一陣蒼涼。人的生命和自然界一樣,都是那麼脆弱不堪。世界上,真沒有什麼萬古長青,似乎每一個生命的載體都會經歷豐腴旺盛和衰敗沉淪,似乎每一份過度勞累的努力,都會把生命的長度和寬度無情減損。
老人都怕痛,怕開大刀,這我們理解。但方法總是有的。
李醫生,你錯了,我媽可不怕痛。她是怕,我爸的悲劇重現。二十年前,我爸做心臟冠脈搭橋手術,意外死在手術台上。對於我們漁民而言,這是血光之災,非常不吉利,如果她也出事,那麼,這種不吉利將蔓延到整個家族!
原來這樣!李凌微微點頭。隨即,他告訴了張山,現在已有一種新方法可以不用開刀,簡單多了。這種微創方式簡稱TAVI,你就叫“他維”吧,醫生會在大腿內側穿刺動脈,然後在X光引導下將儀器經股動脈、腹主動脈、胸主動脈弓送入心臟左心室與主動脈瓣附近。病人由於全麻,不會感到疼痛。醫生定位明確後,操控氣球導管,通過股動脈路徑進入心臟,放在主動脈瓣狹窄的部位,再將氣球膨脹,使得新的人工瓣膜放到適當位置,擴張開來,擠壓掉老舊瓣膜,最後取而代之。操作完成後,醫生使用縫合裝置修補股動脈穿刺點,很快止血。
不會拿我媽當試驗品吧?
這是法國人二十年前發明的了!中國十年前就開始引進,這些年已越做越多,材料越來越先進。我們M城起步晚,但G城專家教授答應提供技術支援。再說,這屬於政府資助項目,不需要你們掏錢。
張山瞪大了充滿希望的眼睛,喜出望外。中午,他們步行到海邊的譚公廟。這是一間香火繚繞的小廟,供奉的譚公,據說就是漁民的守護神。張山買了神香,點燃,插上,雙手合十,唸唸有詞。李凌也學他那般做了一番。
醫生也信這個?
求神拜佛。中國人嘛,都這樣。有些事,你不得不信,不得不防。
怎麼啦?
一個多月前,我搶救一個急性心肌梗死患者,裝了支架,但最終救不回來。她死在ICU。家屬控告我們救治不及時,要打官司。
那,那你,怎麼辦?
我?沒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求有功,但求無愧。我們盡力了,也許是我手術水平不夠高,但時間上,我一點都沒有耽誤!
……
張山帶着醫生的建議,興衝衝地告訴了略顯懵懂的母親。這一次,母親不再堅決反對。
但是,手術的時間是由G城專家決定的。他們說四月八日,當天趕來,下午將轉場去J城開展另一台手術。
李凌皺起了眉頭,四月八日也是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約見的日子,能推遲嗎?但是,如果張母錯過了這個日子,等下次,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她的病情能允許等待下去嗎?這種拖延對得起病人嗎?
實際上,張母的身體狀況看似平靜,甚至有點波瀾不驚,但行內人都知道,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再來一次暈厥,她也許就在鬼門關門前被黑白無常拽走了。
這一邊,張山天天都在做母親的思想工作,母親終於開始點頭了。
李醫生,二十一號床的老太太真的要在四月八日接受TAVI治療?大內科主任憂慮地找李凌詢問。
是的,我跟G城的教授聯繫好了。這,將是我城第一例TAVI手術,在醫療上,是邁向新台階的標誌。對病人和家屬也是一個交代。
我知道,可是,那天你原本是要去醫療事故委員會的呀!你推遲出席,人家怎麼看怎麼想?這樣的後果,你想過沒?第一印象很重要。保不準委員會的人會覺得你傲慢、不重視、輕率。人,都是感性動物,保不準他們日後會做出不利於你和我們醫院的評判。
人,是感性動物。我不是人嗎?我能讓老太太繼續在等待中,再次跟死神擦肩而過?我於心不忍!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兩個人的交談以不歡而散結束。李凌收拾心情,拿起電話,再次跟G城的教授確認了手術時間。
這一次,他覺得手中的電話有千斤之重。
走出辦公室,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正準備抽根煙,忽然,一個護士慌張地跑過來,大喊:“二十一號床,人不見了,她去哪裡啦?”
醫護們和後來趕到的張山,都嚇得六神無主。他們第一反應是張母可能摔倒在廁所內,應該是再次暈厥發作,出大事了。可是,找遍整個病區的廁所,都沒有她的蹤影。接着,他們搜遍了整個醫院的飯堂和其他角落,也沒有尋到一絲蹤跡。似乎,張母真的人間蒸發了!大家急得滿頭大汗,像丟失了國家級珍貴文物一樣。
我中午時看到她脫了病人服,穿了日常裝束,以為你們準備辦理出院手續呢。一個病友說。
大家恍然大悟,可是M城也不小,一個半癡呆的老太太走失了,沒有帶錢包和手機,沒有乘車卡,能盡快找到的概率也不高!
許久,張山猛然一拍大腿說,對了,也許她在那!
後來的事實表明,張山的判斷完全正確,母親隻身一人來到醫院旁邊的一個大水塘公園。張山記得,母親有一回瞇着眼對他說,病房窗外的那個大水塘,很像家門前的海。張山笑了,雖然不以為然,但默默記住了。
母親站在水塘前,死也不願再回醫院。張山找到了她,任憑怎樣磨破嘴皮,張母就是搖頭,兩腳像生根似的。
水塘自然沒有大海的浪花,它只能泛起微不足道的漣漪,它也沒有腥腥的、狂躁的海風,只有優雅的花香和清澈水面飄來的涼風。可是,張母依舊駐足不移。她說,她一輩子離不開大海,她怕萬一手術失敗了,就一輩子也見不到大海了。
張山無奈地辦了出院手續。醫院上下像鬆了口氣似的,如釋重負,只有李凌例外。
他沒跟教授說取消TAVI的時間。他還在等待,等待。他知道張山不會放棄。他自己更不應放棄。
日子,如雨珠一般,滴滴答答,時而急促,時而徐緩,皆因裹挾着人間的平淡無奇和風雷激蕩。
而四月八日那天早晨,張母就躺在病房中,安心等待麻醉師的全麻,等待G城醫療團隊和李凌的“開”心術。護士在給她打針時發現,兩前臂佈滿了觸目驚心的疤痕。在瘦削的肢體上,那大大小小的傷疤就像無數道勳章的綬帶,昭示着一個勇敢而絕不怯懦的魂魄。
老奶奶,你以前是幹什麼的?
我是漁民啊,一輩子跟大海、大魚打交道!
李凌笑了,他完全不記得今天本應是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的約見日,他只記得,這是M城的醫療事業大台階,也是老人新生命的開始。
一個月後,張母康復出院。
她心臟的堵塞之門,終於重啟了。張山和李凌,心中那堵“門”,也打開了。
你怎麼說服你母親接受“他維”的?李凌很好奇。
我海上歸來,特意把大大小小的曹白、海鰻,還有幾條大石斑堆給她看,說收穫異常豐富,大海又賞賜了。以後,等你心臟弄好了,我們可以一同出海!老人家高興極了。她說,她要治好病,跟我出發。
啊!這季節漁獲又好起來啦?
瞎說!那些魚都是我買來糊弄她的。
林 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