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Call 三十六小時
琪琪小心將畢業證、學位證等各種證書一一收好,來滬八年本博連讀的復旦大學醫學院臨床醫學,才回澳七次,都是春節假期,因每年之暑假不是去港大、台大、美加交流,就是留校做實驗或在醫院見習、實習。望着窗口對面的華山醫院,琪琪長長舒了一口氣,又有些依依不捨。想起校長的畢業贈言“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我們需要學多少東西才能免於自己的無知,我們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免於職業性的冷漠和無情……”她問導師可否回澳前跟他On Call三十六小時,導師不但同意,還說她若有想看的個案,可隨便去其他科室看看。
一
學生時代的最後一個星期天,晨光湛湛,到外科病房跟護士抽了三次血,才七點半,導師剛到。與上一更醫生交接後,跟着導師查房、開醫囑、寫病歷,一下子就中午了。
午餐後,她準備去心臟科,再三叫導師有Call一定要叫上她。今天是一連三天的上海心血管介入學會年會的最後一天,有現場介入手術演示,下午負責介入手術演示的是師兄的偶像導師林醫生,師兄再三吩咐她一定要去看。
師兄高她一年班,去年畢業後選擇留滬,因他的志向是成為一個出色的心血管介入醫生,說澳門的個案少,一年還不夠華山一個月的多,複雜介入的個案更少,都不夠那一兩個資深的顧問醫生做,哪還有給自己練手的機會?
經急症室繞去心臟科是最快捷的。
到十字車區,聽到急診值班大夫對着電話大聲道:“男性,才三十五歲,是ST段上抬型、下壁AMI。”
“對,還在時間窗內,但因為經濟問題還在考慮要不要接受‘通波仔’。”
“好的好的,待他一考慮好,就簽同意書立即收上CCU‘通波仔’,不然的話就留在我們急症室進行靜脈溶栓。”
琪琪看向通道邊車床上的年輕人,應該是外省勞工,青灰的臉上冷汗淋漓、顯然很痛苦,床旁心電監測儀顯示心跳51次/分、血壓94/54mmHg。不好了,已有向心源性休克進展的跡象,很危急,應該要即刻進行冠狀動脈介入術!
“錢重要還是命重要?你還那麼年輕!求求你不要再考慮了,不能再延誤了,先做手術保住性命才可以再掙錢呀!”琪琪幾乎是哀求了。
年輕人避開琪琪的目光,看得出心裡很掙扎……終於在護士準備執行靜脈溶栓時,同意接受“通波仔”介入術了。琪琪立即用手機致電師兄:“快準備,他同意了,現在就上去。”
二
年輕人右側冠狀動脈被大量血凝塊全部阻塞,但手術相對簡單,抽取出血塊、於冠脈內注入糖蛋白IIb / IIIa抑製劑、並以球囊開通血管,半個小時多一點便完成了,很成功,是師兄的導師操刀,師兄做助手,直播演示手術之前,還有很充裕的講解時間。
直播由師兄做主持講解,琪琪全程做壁上觀。
“患者,男,七十六歲,有高血壓、糖尿病、高脂血症,勞累性心前區不適併活動性氣促兩個月,於外省行冠脈CTA示左主幹加兩條血管病變,左主幹遠端狹窄百分之七十、左前降支近端百分之九十、迴旋支開口百分之八十五,經與家人商量,拒絕行冠脈搭橋,轉來華山醫院行冠脈介入術。今天為我們手術演示的是林川副教授,現在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把鏡頭交給林教授。”
師兄話音剛落,直播屏幕上,對準了忙碌而有序的心血管介入室場景。片晌,鏡頭稍微搖晃了一下,身着鉛衣、戴鉛頸匝鉛眼鏡的林醫生出現了,正在護士幫忙下穿上無菌衣、戴上無菌手套。
“股動脈穿刺。”
“置入鞘管。”
隨着師兄的旁述,鏡頭追着各種導引管和導引絲,最後以不同之球囊擴張並成功植入三枚藥物支架,林醫生邊介紹病人情況、手術注意事項、回答同行提問,邊嫻熟穩健地進行操作。兩個小時整,手術順利結束了,線上線下掌聲雷動,最令人屏息讚嘆的是,因為病人病變血管的部位,要在其中一枚支架中間的一側上打孔,嵌入另一支架的近端,自創一個Y型支架,被同行形容為十級的技術要求。
返回外科病房前,琪琪入CCU看着那年輕人,他一點也沒有從地獄門口回來的險死還生的開心,正愁容滿面地與家人通電話,估計是籌措醫療費用的問題。
琪琪不欲打擾,他正要離去,年輕人發現了,微笑着伸出手:“謝謝你陪同我經過生命中最黯淡的時刻。”
挺有修養有文化的年輕人!琪琪心裡感嘆。唉,醫療費用、醫患關係、醫保制度、醫療改革……這些壓在患者身上的大山,不也一樣壓在醫者身上?怪不得以專家身份去澳門支援的張醫生說,在澳門行醫很幸福。“醫者只需根據自己的專業知識,專注地針對疾病決定治療方案及如何用藥,患者若有經濟問題自會有社工跟進,誇張說句簡直是快意恩仇,有病治病,乾脆俐落,不會前怕狼後怕虎。”
“以後要好好轉變健康的生活模式……”剛囑咐幾句,琪琪手機就震動了。
“去急症室。”導師留言。
三
剛踏進急症室,就聽到有一男孩兒哇哇大哭。
“右手肘關節脫臼。”
導師正與一個滿身名牌的年輕媽媽解釋:“徒手復位就可以了。”
導師左手扶着男孩的右上臂,右手握着男孩的右前臂,一撫一旋,不到一分鐘的功夫,就見導師已將扶着男孩右上臂的左手,放在了男孩的頭頂上輕撫着,柔聲哄叫仍哇哇大哭的男孩試着把右手舉起來摸他的手,男孩邊哭邊抬胳膞,慢慢地小手舉過了頭頂,哭聲突然止住了,成功了!
琪琪埋頭幫導師寫病歷。好羨慕,理論是學過了,也模擬操作過無數次,但還未有機會實際操作呢,顯然這貴婦的心肝寶貝是不會允許讓她練手的,不然導師早就手把手讓她進行復位了。
正遺憾着。“成千元?沒有住院,沒有用任何的儀器,也沒有用藥,只是徒手一分鐘,就要成千元!”那媽媽一邊從名牌包包裡取出名牌錢包,一邊不滿地大聲嚷嚷。
“十幾年的努力才能換來一分鐘的功力,才能不用你孩子住院、不用你孩子服藥打針用儀器,這不值你十分之一個包包嗎?”琪琪忍不住停下筆走近貴婦媽媽,怒懟得她尷尬語失。下星期就回澳門了,才不管什麼注意醫患關係,才不管她會否投訴呢。
四
一大早,琪琪將“猜猜,三腔二囊管的用途?”的疑問放上同學群組。
所有人紛紛回答:“不就壓迫止血,專門治療肝硬化食道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嘛,還能有其他什麼用途?”
謎底揭曉後,同學震驚得眼珠子都要跌出來了,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你這導師!我想一世跟隨不走了!”
原來,半夜急Call,來了個患者,直腸異物,平片顯示是燈泡。急症室幾位值班抓破頭,都想不出理想的方法:
“用鉗?不能!易把燈泡弄碎,很大可能會損傷直腸。”
“開刀?盡量不做手術,手術創傷大,很可能要做造口,小伙子揹着個糞袋,要他怎樣做人!”
“……”
全部否定後,導師着護士取來三腔二囊管,以液體石蠟充分潤滑,將導管貼着腸壁一點點送入到燈泡後面,然後注入鹽水,堵住燈泡後路,再輕柔緩緩往外拉,燈泡完整脫出了!
五
星期一,午飯後,On Call三十六小時的最後四小時,琪琪將它留給血液科,因這是她今後的專科方向,而且,她着實想再聽一聽珂醫生那比女醫生還溫柔的撫慰人心的魔性聲音。
“我為什麼會貧血、血小板低?”銀行白領蘇小姐用紙巾包着手指,六神無主問這問那都快半個小時了。
“因為紅細胞、血小板這些好苗兒,都是在骨髓這塊地裡長出來的,現在你的血液內有了壞細胞,像雜草一樣,長得飛快,把好苗兒擠得沒有地方長了,所以你的紅細胞、血小板就少了。”珂醫生溫柔道。
最後一張床,是一對年輕夫妻陪着一個看起來十分漂亮可愛的小女孩。
“化療是怎麼回事?”都是妻子發問,丈夫比較靜默。
“白血病細胞就相當於雜草,正常血細胞就是好苗兒,要治療,必須把雜草去掉,但目前的化療,只能把草和苗兒一起清除,所以化療後,肯定有段時間既沒有苗,又沒有草,青黃不接,嵐嵐就啥抵抗力也沒有了,非常危險,要不停地輸血、輸血小板。”
“這個階段過去,要是苗兒先長起來,嵐嵐的病就能控制了。”珂醫生憐愛地撫着女孩兒的頭髮。
“要是草先長起來,治療就失敗了?”媽媽眼淚滑落臉頰。
“……”
“你傾聽垂死者最後的一聲呼吸。”望着珂醫生溫柔地解釋着,琪琪腦內響起一個聲音。
“請記住,你們每一天所遇見的不僅僅是“人的病”,也是“病的人”。
第一天出病房,導師曾說:“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亮一個受苦的靈魂。”
是的,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給出去的人。從此往後,琪琪,你要做一個這樣的人。
聽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