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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3月04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陌生人

陌生人

當我想把桌子上的餐巾打開那刻,這個自稱孫雪怡的女子已經坐在我面前了。從餐廳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是一條長長的斑馬線,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長的斑馬線,在下着雨的這個夜晚,連昏黃的街燈都感到特別寒冷。斑馬線上的白漆一直在反光,黑色的雨墜落在白線條上面,瞬間就變成透明。沒有任何車子經過,只是馬路的盡頭莫名其妙地擺着一個大水桶,鐵做的、紅色的,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但坐在我對面的女子更令我感到訝異,我並不認識她,她卻忽然佔了我對面的位子,我的腦子裡開始湧出一連串疑問,也沒來得及問出口,她已經開始發問:“你記得我嗎?”

我還能如何,我只能茫然地搖搖頭。

“還記得我們認識的那一天嗎?” 她指一指窗外,“那個夏天的黃昏,就在外面的巴士站,只有我們兩人在那裡一起等車。那天你穿的是深啡色長褸,戴着一條手織的黑色短圍巾。天氣特別冷,我冷得直打哆嗦,然後你大方地把黑色圍巾借給我了。你記得嗎?”

我不記得我有過任何一條黑色圍巾,但現在的我又正正戴着一條黑色圍巾,已經起毛頭了。我開始觀察起這個叫孫雪怡的女孩,我發誓對她沒有丁點兒印象,只是看見她實在太瘦了,而我竟然為她瘦成這樣感到有點心痛。孫雪怡留着一個及肩俐落髮型,額前的平劉海整整齊齊的,穿着一條黑色連衣裙。其實最搶眼就是她的口紅了,我不知道這種是什麼紅色,這種紅色很深很深,深得像從皮膚裡爆出來的血,融在唇上一樣。

“為了要把圍巾還給你,我提出說要不就出來吃個早餐吧。然後你駕着那輛天藍色的偉士牌電單車來到我樓下,我父母從來都不讓我坐電單車的,我上車的時候真的很笨拙,不小心還把腳踏給踩壞了。那天早上,我們一起去吃了粥,還有腸粉。”

“腸粉……”我努力回想,弱弱地重複着她說的話。

孫雪怡的眼睛裡開始流露出焦慮,像要恨不得把整家餐廳都搬回那間她提到的早餐店一樣。

“嗯,對!下環街那家早餐店,餐車都擺在門口。你點了叉燒腸和皮蛋瘦肉粥,在腸粉裡加了三次辣椒醬。我想喝芬達提子汁,但早餐店沒有,你貼心地幫我跑到對面街的便利店買了回來。我坐的那張摺凳的凳腳生鏽了,所以我每個微小的動作,都會讓凳子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你記得嗎?”

我真的不記得有認識過這個孫雪怡,但她似乎有種能力,能把每件事的每一個細節都描繪得鉅細靡遺。令我實實在在地開始懷疑自己,這一切是否真的有在我和她身上發生過。

這時,落地玻璃窗外有個年邁的婦人經過,她就這樣隔着玻璃窗在我身邊停下,距離很近。她細細地望了我一眼,那張爬滿皺紋的臉顯得深沉,沒說什麼,她就步向那條長長的馬路了。

孫雪怡沒有看到老婦人,可能她太在意自己要說的話了。她緊張地揉起桌上的餐巾,我能感覺到她真的希望我能記起來,哪怕只是一丁點兒。

“我們逛的每一條街我都記得,每個情節我都記得。你還記得那家磁磚店嗎?專賣葡式磁磚那家。我們都覺得那裡的磁磚好別致呀,於是你選了其中三塊。我笑着嘲笑你沒有眼光,怎麼會選走了裡面最不漂亮那一批,老闆一定開心死了。你拿磁磚輕輕敲了敲我的頭,但其實一點也不痛。你說你之所以選那幾款,並非以審美角度作出發點,只是單純因為它們都是藍色的,而那天我就是穿着藍色的裙子,你想要紀念這一切。你看,你真是一個有預謀的人!那些磁磚,那條裙子,你記得嗎?”

孫雪怡鬆開了餐巾,她認真地看着我,似乎花了很大的勇氣後才下定決心,然後便把手搭在我手背上。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否如我內心那樣顯示出為難,但她捉住我的手時,力度很緊,好像在和我說,她是愛我的。我感到好安全,這種安全感我從沒有過,沒有一個女人給過我這種感覺 ——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送給我、用盡全力疼惜我的感覺。我被瓦解了,我的手不自覺地給了她回應。

她有點欣喜,笑了,有了衝勁,捉着我的手再接再厲:“你身上的味道,還是和以前一樣。你說你噴的香水是特別尋找的,因為這種香水有我的味道。像杉樹?或是檀香木。這種味道很矛盾,明明是冷調,但卻令你覺得很溫暖。你記起了嗎?”

我用的是什麼香水?我本能地嗅了嗅,我連這個也要努力回想。可她到底是誰?她是怎麼出現的?她是如何約我出來的?她說的所有所有,為何我一丁點都想不起來?當真是空白一片,腦袋像覆蓋着厚霧一樣。

但窗外那個正在顫顫巍巍地過着馬路的老婦人卻一直讓我分心!她走得好慢好慢呀……她這樣一個弱小的老人,這樣冷的天,她穿得夠暖和嗎?走了那麼久,不累嗎?馬路那樣長,天雨路滑,倘若這時有輛載着石油氣罐的大貨車衝出來,又來不及剎掣,她會就這樣死於非命嗎?

孫雪怡的聲音又把我拉回來。“其實我們還結伴去過很多地方,挪威?記得我們住在奧斯陸那天,你興致勃勃地拉我去看一個海邊的小古堡。其實我對城堡沒有興趣,但我想陪着你去所有你愛去的地方。通向古堡的石子路,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小裂縫,其中一條裂縫裡,開出了一種黃色的小花,像是小菊花,又不太像,差一點你就要踩在上面了,我連忙制止了你!還有巴塞羅那的比薩店老闆娘,她真的超級兇……里斯本的黃巴士之旅、小樽的月光、比布塞爾紅燈區那間破旅館,還有克拉科夫賣麵包那個有趣的老伯伯,你記得嗎?”

那些回憶對孫雪怡來說,大概是極美好的。我看見那滲進眼尾和嘴角的笑意都擠出了甜蜜。她把她的記憶像展示幻燈片一樣,一幅幅地過場,伴隨她帶有感情的生動描述,我都聽呆了。

“我記得的,關於我們的,我全都記得。你生日那天我們去看日出,早上很冷,你緊緊抱着我。那天你不停地吻着我,每一個吻都很溫柔。”接着每說到一個部位,孫雪怡都用手指向臉上不同的位置——“你吻我的額頭,吻我的眉心,臉龐、耳朵……每一下觸碰,連力度的輕重,我都記得!”

我還是沒有回應,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因為她的眼神太過熾熱了,而我不能回報她什麼。於是,孫雪怡靜下來了,不再一股腦地拋給我問題。我猜我的眼神是驚恐的,我也能感覺到我的眉心一直緊緊皺着。如果能假裝,我真的希望我能編一些合理的情節,比如小樽的月光是如何恬靜,或是她身上的味道讓我有多迷戀。但我無能為力,我不能說謊,她的記憶聽起來多真實也好,但我不記得,就是不記得了。

孫雪怡似乎想作最後的努力:“你記得嗎?”

我僵硬地搖搖頭,孫雪怡望着我,變得面如死灰,神情裡不再有剛才的期待,她鬆開了那隻握着我的手。我想她一定是對我很失望,這使我產生了莫名的內疚,還有些心慌。

“這麼這麼多的思念,你一點都不在乎嗎?你說過,你害怕我會將所有發生過的事都忘記了。我沒有,我還一絲不苟地將所有回憶都保存起來!那你呢?”

我沒有作聲,我想我應該是對不起她的。

終於,她搖搖頭,露出了一種笑。這笑容不只是苦笑,是在絕望裡笑出花來:“你說,我們之間,是否誰擁有的回憶更細緻,誰應當就是比較幸福的那個?”

突然間,整個餐廳的燈都暗了下來,只留下我們這張桌子被微弱的光環繞着。孫雪怡不見了,我轉向窗外,只剩下馬路上那老婦人。她獨自走到斑馬線另一頭那個大鐵桶前,竟然吃力地想要爬進去。我也在那一刻馬上明白,原來那不是一個桶,那可能是一口井,一個深淵。裡面水深火熱的東西早已經滿溢,老人這麼進去了,從此便再也走不出來……

※ ※ ※

“他走了嗎?”老闆娘低聲問道。

新來的侍應大概被嚇得不輕:“他走了……那個……老闆娘,他是……有精神病嗎?”

“打烊吧。”老闆娘沒有回答,徑自走向那個特別空虛的位置,歎了一口氣。

這麼多年了,這個男人每晚都會光顧。點餐後,他什麼也不吃,只是喃喃地、不停地重複着:“你記得嗎?”“這些,你都記得嗎?”“你記起了嗎?”

大概又是一個害怕被忘記的人,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已經忘掉所有了。

深 林

2022-03-04 深 林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78553.html 1 陌生人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