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緣
半年沒見,小寶寶又長大了,半歲已能攀附站立,小腳丫有力地踮起,雙手攀在貓頭鷹造型的塑膠圍欄上,伸手抓弄圍外之物。他特別喜愛姑媽放在那裡的一盒包裝塑料袋,弄得嘎吱作響讓他感到有趣。嬰兒的快樂真簡單。他胖胖的小手也很有力,小天地內已放滿各種玩具,我未打算把從澳門買來的禮物拆開,怕放不下。
我在新八佰伴買了一套海洋生物系列布娃娃,造型可愛、色彩鮮艷,見過一次便念念不忘,早決定要送給小侄子。記得當時糾結了半刻鐘,到底要買農場動物系列好呢,還是海洋生物系列好呢。最後還是選擇了海洋生物,心想畢竟都是沿海城市,自然會對海洋事物感到親切些?
窗外陽光明媚,透過紗窗簾滲出牛奶似的光。在姑媽家和小侄子玩了一會,我們便起行出發至大伯家。這是小寶寶第一次乘坐的士,起初他興奮得扭來扭去,但時間一長,就顯得不耐煩。我是看不出來的,可與他日對夜對的姑丈已是個稱職的“讀孫神探”,平時寶寶一個皺眉、一聲叫喚,他便已經知道他想要什麼、心情如何。車廂內體積不大,大家只能貼近擠坐,無法舒展四肢。幸好小寶寶全程沒哭鬧,也許是待在公公懷裡而感到安心吧。
下了車,微風吹送,道路兩側喬木瑟瑟作響,街道比上次來的時候整潔美觀。我們走進小區,走到大廈門外按門鈴,沒人回應,又按了幾遍,還是沒有回應。姑丈索性打電話,大伯娘要親自從八樓走下來為我們開門。原來在一個月前,對講機壞掉了,至今仍未重裝。我們在原地大概等了五分鐘,終於看見熟悉的身影從昏暗梯間徐徐步來,鐵銹大門被推開時發出鳥叫似的一聲。
大廈裡沒有電梯,而大伯家在頂層八樓,我們只能爬樓梯上去。父親建議輪流抱小寶寶,姑丈婉拒,他全程抱住孫子走上去,健步如飛。反倒我和姑媽走到一半便跟不上。我走在最後,間中在過道轉角停下來望向鐵欄柵外,樓下原是停車場的位置,如今已鋪了新水泥變成球場,有幾個男孩正在那裡打球。
拄着拐杖的大伯站在門外迎接,平日這裡大概很安靜,現在突然這麼吵鬧,惹得鄰居也從門外探看。
大伯家早前重新裝潢過,換下舊式灰綠小格子瓷磚,換上大片的四方雲石瓷磚地板,充分地反射日光;廚房也重新修整,從舊式油煙囪和大炒鑊換成無火電磁爐,裝上了內嵌長型玻璃的木門;陽台只翻新了地板和石壆,也變得更整潔漂亮。牆面亦被重新粉刷成皓白色,大廳看起來比從前通透明亮許多。
我們隨意找個位置坐下,大伯拿起那套色澤溫潤的茶具,為我們泡了一壺鐵觀音。我一邊啜飲金黃色的茶水,一邊用眼睛尋找貓咪,但沒有發現牠。
他們開始閒話家常。我走進祖母的房間,原先放床的位置已空出,現在只是用來擺放雜物,並沒有人睡在這裡。我轉身去看牆壁上掛的照片,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張,不曾添加新的。儘管它們被存放在玻璃夾層的相框內,還是受到歷年來塵染與氧化侵蝕而變得些少模糊、褪色。那些年大家的笑容那麼青春燦爛,我感慨照相機真是個偉大的發明,能夠將稍縱即逝的美好或時光定格,供人捧在手心反覆感受、回味。
我準備回到大廳的“座談會”上,轉身卻見到貓咪站在對面房門口,一副謹慎的姿態。我對牠喵了一聲,牠便露出尖牙,然後快速溜走。我站在原地愣住兩秒:難道貓咪已經不認得我,之前明明會對我撒嬌,現在卻宛如看到可怕的陌生人一樣。
午後陽光灑遍大廳。他們談得有些起勁,都說惟惟出生後未曾到來探望他們。姑媽突然提起那件事:就在表姐預產期的兩個星期前,某夜在夢中接到一個電話,裡頭傳來她婆婆(即我祖母)的聲音,對話如下:
“詩如呀。”
“是婆婆。”
“替我祝永慈生日快樂吧。”
“好。”
“你生了個啥呀?”
“生了個男孩呀。”
“那就好。”
大伯、大伯娘和父親聽後直呼神奇,不免有些感慨。而我早就知道了:那時三月底,距離預產期還有半個月,表姐在微信上告訴過我她的夢。她覺得很神奇,因為醫生並沒有主動告訴胎兒的性別,所以在生下來以前,他倆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在他們心目中,寶寶是男是女都是一樣的,但在那個夢中,她卻很自然地告訴祖母生了個男孩,而後來進了產房,還真的生了個“男球”出來。我想,應該是表姐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也或者真的存在某種神奇的靈界連結?記得當時聽到祖母在夢中不曾提起我,心裡不禁泛起一絲失落和寂寞。
貓咪鬼鬼祟祟出現在大伯娘腳邊。我盯住牠,牠也盯住我。我晃動手指,牠歪頭看了一會,真的走過來了,用頭頂蹭我的手,然後又溜到茶几下待着不動。不知道牠在想什麼。我不打算把貓溜出來逗弄,因為嬰兒就坐在旁邊長椅上,怕不小心會傷到他。當我再探看茶几底時,牠又不見蹤影。
日光變暖,時間差不多,父親說我們該上香,這是這趟行程的目的之一。神龕的位置也改變了,從背向陽台變成正對陽台。釘在白牆的紅木神龕高高在上,豎立着兩張黑白照,一大一小,小的那張是祖母生前挑選好交給大伯的。由於它的位置有點高,要上香的人必需踏上木椅才能與之平視。
我第一個站上木椅,手握九支線香,代表三人的份。每放三支,我都向祖母說明這是代誰誰給的,都插好以後便下來。之後輪到父親,他站上去拜拜,安上三支。最後是姑丈,他站在木椅上,上香,然後從姑媽手中接過小孫子,抱到照片面前。
“惟惟,這個是太太(指太公、太婆),今日是你們第一次見面喔。”
惟惟發出含糊的奶音,姑丈抱住他半俯下身,當作一同拜過了。
我們又坐下來聊天。貓咪悄然無聲地來到嬰兒的身旁,與之隔一個身位待着。牠盯住寶寶,彷彿一臉疑惑又好奇地看着這個比牠體型稍大的生物。惟惟也安靜地盯住牠,姑丈向他介紹那叫做貓,他聽得懂嗎?
接近下午四時,該回去了,沒有不捨,反正晚上又再見面。我們決定乘坐巴士,在總站上車後,我們坐到車廂後方。惟惟半卧在姑丈懷內,對頭上的廣告燈箱感到好奇,一直盯住看。車抖動身子,風景開始流轉。
出來這麼久,小寶寶似乎有些累了,姑丈用手臂為他遮擋窗外的光。回到家後,發現表姐已經下班回來了。
表姐把紙盒拆開,把五顏六色的玩偶傾倒到小天地內,有海獅、海豹、海龜、海星、螃蟹、章魚和海豚。惟惟特別喜愛那顆亮黃色的海星(其實我覺得更像童話書裡天上的五角星),抓住一角後,便用僅有的四顆乳齒啃咬,直至每個角都沾滿他的口水。這是要把它弄得更像海洋生物(濕漉漉)嗎?表姐說星星的形狀比較好抓,所以他喜歡。
玩了一會,她準備哄他睡覺,便把玩具都物歸原處,我問她不用先清洗一下嗎,她說習慣就好,玩具和環境不用太過乾淨,這是在培養寶寶身體的抵抗力,太乾淨反而不利他健康成長。今天他似乎精力特別充沛,姑丈和表姐輪番哄他睡也不願睡一會。大概待到傍晚六時,我們便起程去飯店。
藉着為大姑丈慶祝生日的契機,各人共聚一堂,除了其中兩人仍在國外,該在的都在了。難得人齊,又有美酒佳餚作伴,在自然放鬆的家族氛圍下,把話說開了,就沒人會受冷落,有人聊得起勁,有人喝得暢快。即使愛低頭玩手機的,也會被突然彈出來的紅包拉攏到爭分奪秒的搶紅包活動中。
吃過壽桃包和蛋糕,已過九時半,大概誰也不忍做那第一人,向眾人說出“該散了吧”的話。但天下又哪有不散之筵席,熱鬧過後總要散的。即使如此,心和精神一直是相連的呀,況且,我們還有下一回、下一回、下一回……
表姐一家三口先行離場,沒多久,微信傳來一張小寶寶在嬰兒車內睡着的照片。我回覆她:惟惟一定累壞了,“營業”了一整天。她回了個哈哈笑的表情。
晚上我倆回到酒店,梳洗過後,父親準備歇下,便把燈逐一關掉,除了玄關那邊的燈,因為他知道我怕黑。躺在另一邊床的我玩了一會手機,也準備歇下,卻發現已經不能了:父親的鼻鼾聲像轟炸機一樣震耳欲聾,使我痛苦而清醒。
我納悶:這叫人怎麼入睡……
經過一輪輾轉反側,我抱起柔軟的枕頭和厚重的棉被走到外廳的沙發上,躺下,沙發的長度差了一點,無法將雙腿完全伸直。待在這邊仍能聽到那鮮活的響聲,不過距離得遠些,耳朵和神經也比剛才感到舒適些。
眼光光,不如看月光,記得早上曾看到淺白的半個。我走到窗前眺望,月光並不在這個方位上,只有不完全黑下來的天空,還有延綿的珠江。星星列隊似的岸燈沿水道佈立,一艘仍亮住幾支霓虹燈的大型遊船在江邊停靠,還以為這兒會是個不夜城。午夜過後,江水平靜,天際被遺留的燈火映照出一片空無,彷彿隨人類作息也緩慢沉靜下來……它本來就是如此寂靜。
我躺回沙發上,把手腳藏好在溫暖的被窩裡,即使閉上眼,顱內仍有東西不斷轉動,恐怕今夜沒得睡了。
在那頭的父親卻睡得美滋滋……
玄關的燈光有些亮,讓人睡不着,但又不敢真的關掉它,在難以入眠的憂鬱中,我突然想到:世界就像一條無盡的黑暗洪流,人就是寄身其中的一隻毫不起眼、渺小的蜉蝣。蜉蝣之所以互相聯結,只是以求在面對這巨大沖擊時,能有多一點慰藉、依靠……這一定是人類組成各式各樣家庭的原因。
這樣想後,那鼻鼾聲變得沒有那麼令人煩躁了。
雅 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