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小事
阿 珍
阿珍用着半生不熟的手法僵硬地揉搓着唯依的頭皮,邊沿參差不齊的指甲像用作耕種多年的鐵揪,一下下撓得生痛。
唯依不嫌棄也不計較,她習慣與女人共情。她常疑惑,這種很自然的悲憫之心是與生俱來的天選資質,還是後天籠罩的幽暗滋長的。她可以很容易於初見之處嗅到其他女人的傷口,然後用心保護,或者縈繞。
對於出生在長江流域一個偏遠小村的阿珍,那裡清冽的溪水灌溉了她坦率直爽的性格;環溪的山澆築了她勤勞樸實的韌性;不算富沃的泥土萌長了她對於生活的感恩知足。這樣的阿珍,像一盞懸在祖屋老樑上的煤油燈,熒熒微光,讓唯依覺得心頭猶暖。
“依小姐,你喜歡婚紗嗎?”阿珍興奮問道。
“很少女人不喜歡吧?”隔着口罩,唯依聽到了阿珍滿心歡喜的期待。
“我準備和老公補拍一套,要實惠又要拍得好看的……依小姐,你有認識人嗎?我應該拍傳統的風格還是新潮的呢……”
“阿珍,水再熱一點好嗎?我還是覺得涼。”
阿珍搞不懂她為什麼那麼怕冷,給客人用的毯子蓋了兩張了,沖頭髮的水都燙手了。“依小姐,你一直都那麼怕冷,我老家有個驅寒的老方子,回頭我問我老爹拿一下,微信發給你。”
“謝謝哈,我覺得阿珍你中式西式都拍一下,兩全其美。”似乎月老總是在酒後微醺時,肆意錯牽紅繩,唯依總在燈火闌珊中,獨自彳亍,始終未能佳結。她不知道怎麼回應阿珍,只能中肯圓潤地祝福。
至於什麼時候開始怕冷?是灣區城鄉初建時,自己母親讓暴風雨中獨自趕幾十隻鴨子回籠,差點掉在石灰坑裡淹死,還要被粗言穢語謾罵之時;還是上學時來到父親工作的遊戲機廳要生活費,被冷漠推諉訕訕而離,剛好老天潑了場大雨,分不清淚水還是雨水那刻。
阿珍的手飽滿有肉,有力地按摩着唯依的頭皮。儘管有時候會把經常性偏頭痛的唯依按得太陽穴生痛,但下下都無不透露她的勤懇。有時候,阿珍手背上縱橫交錯的職業乾裂痕紋滑碰到她脖子周邊皮膚產生刺痛。
“您說啊,我也是夠幸福的啊,二十歲那年,以前那個男人外邊有人,硬是和我離了婚,把我趕出來,一無所有,孤苦伶仃的……還好來到靠近關口的這個城市,辛苦存了十年錢,在老家縣城買了一百六十平米的商品房,好歹有個窩呀……才六百塊人民幣一平方!”阿珍每說到興奮處,就摸一摸她發白的頭頂上的髮髻,上面鑲嵌的人工彩石已經掉了一大半,卡在白髮和她染了好一段時間的金髮交接處。
“我老公發給我幾家婚紗店,您幫我選選唄。我覺得您穿婚紗肯定很好看,身材那麼好又高挑……”
唯依被逗得不禁歡樂,“你最好看哈。洗完我幫你看看。”她想起生她的那個女人家的實木茶几的玻璃墊下壓着一張發黃且黴斑點點的照片,一襲猩紅的長裙,薄薄三層蕾絲做的頭紗,羞答答地披着,直到腰際,明眸皓齒,妝容明艷,燕笑語兮。若不是自己身上那些時隔多年後還淺淺猶現的疤痕,唯依都能堆砌出“母親”二字。
“阿珍!阿珍!”樓下一煙嗓饒有興致地喊着。
“在二樓洗頭呢,是劉先生吧!”
“我微信留言和你說找你推背,你怎麼又在洗頭呢……我都想你啦……”煙嗓男人半是催促,半是輕佻。
“依小姐,我們不急哈,那個老顧客不敢不等我哈。”阿珍嬌笑,“我好好幫你洗,讓你不頭痛,今晚睡個好覺……”
“謝謝哈,阿珍,早認識你就能喝到你的喜酒啦。”唯依輕輕打斷了她像鄰家大姐般有點囉嗦卻洋溢着溫情的絮叨。
“我和阿明登記結婚後沒有擺喜宴,二婚嘛,老爹老娘覺得不光彩,沒讓張揚……唉,就在自己家殺了一頭豬,擺了兩桌,還是我老公親自下廚……”
一提起阿明,阿珍總能歡喜雀躍,似將許鞍華導演戲中每一個初嘗愛戀的少女,洋洋灑灑的笑容,如路邊牽牛花,蔓延在臉上。就連眼尾層層疊疊的魚尾紋都泛着粉紅。
阿 明
偕老相伴,天公賜緣。阿珍無孩,也病理性地失去生育能力。在茶餐廳做廚房小工的阿明不在乎,他覺得阿珍整天綻放在肉乎乎臉龐上的笑容是四月份的稻田,讓他在煙燻瀰漫,油膩異常的後廚中,仍然能感到清新舒坦。他沒有讓阿珍掉過眼淚,也不捨得讓她落淚。
他沒有能力在“東方拉斯維加斯”給阿珍買個小窩,也沒有能力做阿珍父母的乘龍快婿,讓她在娘家風風光光。他只會一有時間就給阿珍下廚,做各種好吃的飯菜點心。每每想到阿珍肉乎乎的臉蛋胖乎乎的身材,阿明都會忍不住咧嘴笑。餐廳其他員工見多了他幹活時,老是莫名偷笑,也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傻佬明”。阿明也樂於接受,想想自己年過五十,無兒無女,無房無車,不傻也怪,還好有個老婆阿珍。
阿明常常在客人用餐高峰過後那一小會閒暇時間,坐在廚房後巷口的石階上,續上抽剩摁掉的半支煙,在手機網絡上的購物小店到處逛搜。他樂於給阿珍買一些便宜的、亮晶晶的小玩意逗她開心,阿珍也總是一邊嬌嗔地埋怨他亂花錢,一邊樂呵呵地戴上。他無意中看到老闆娘那隻相當於他半年薪水的女式皮包,在網店看到接近的款式才九十九包郵,他很得意地買了下來。剛好今天在朋友店裡買了點很實惠的排骨,想起四年前阿珍也是幫他洗頭時,嘗了一口他做來第二天午飯吃的糖醋排骨後,和他好上的。
結婚馬上四周年了,阿明不懂什麼叫愛情,他只知道他做的菜阿珍都喜歡吃,在關口的小出租屋內,阿珍會在飯後幫他按按摩,然後一起在城中村內手牽手散步。
雙人成從,從一而終,找對人,就是願景。
髮 廊
唯依跟着阿珍下樓吹頭髮。“阿珍,我等你等好久了,簡直望穿秋水……”
男人一邊嬉笑一邊挨近阿珍拍了拍她的腰,目光在阿珍身上來回游移。
黑色緊身窄腳褲,彩條寬大T恤衫,檸檬黃平板布鞋,滿面油光的臉上架着一副寬邊豹紋眼鏡,也蓋不住發黑的大眼袋。
唯依眼神不經意瞟過,比男人更晃眼的不是他外露的大金鏈,而是他牙縫裡夾着的青菜。
“哎呦,快啦,劉總,老是那麼急幹什麼呢?俗話都說啦,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再多客人也幫你按得舒舒服服的……”阿珍熟練而巧妙地繞開了男人的手。
“依小姐,你先坐坐吹頭髮,我先忙一會呀。”阿珍利索地幫唯依把頭髮整理好,墊上新的乾毛巾,拿上幹活的工具,歡快地跟着男人上樓。
阿珍時常和她唸叨,也是借此替自己打氣:要多爭取點活幹,過年前買身漂亮的衣服,買對真皮靴子,辦多點年貨,帶上阿明,高高興興地回去,在親戚面前長長臉……
唯依靜靜聆聽,享受着跟隨阿珍樸實的話語,一筆筆描繪芬芳的煙火氣息。年的紅,對唯依來說,至今,仍像是饕餮後鱷魚的血盆大口。
這間幫襯已久的髮廊,從舊址菜市場邊搬到新建的大商場旁;從綺麗明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港式風格,換成現在千篇一律的乏味網紅風。
犧牲了情懷來迎合淺薄浮躁的流量式審美,連幫她吹了很多年頭髮的髮型師,也由利落的英式紳士頭,改成了金黃的韓式羊毛鬈……
物是人非,何事能休?
唯依卻像只瘦小的駱駝,在人類歷史的長卷裡,摘一段溫暖雅麗的歲月,將自己深埋其中,幽幽而行。
網紅風的大筒燈刺得在等待髮型師的唯依眼睛刺痛。店裡人頭攢動,熙熙攘攘,讓唯依想起兒時爺爺家裡總是停電,她搬着爺爺的竹板凳子,安安靜靜地坐在路燈下寫作業。不時一眨一眨的路燈,泛着朦朦朧朧的橘黃,燈罩裡無憂打鬧的飛蛾把影子零零碎碎映在老師獎勵的大方格本上,她由於長年幫爺爺在僱主家幹活,被清潔劑侵蝕的大大小小新舊不一的傷痕,在昏黃的燈光下,似老樹的皮。
不敢覬覦熱鬧的自知和過於懂事,經年累月,形成了金鐘罩,牢牢困住了不曾有過年少的唯依。
“師傅,怎麼鏡子裂了呢?上周過來洗頭都沒有發現?”
髮型師安迪偷偷瞄了一眼老闆娘,看到風姿綽約的她在清閒地嗑着瓜子,視線沉溺在網絡視頻後,俯下身,小聲說道:“前天老闆和一個年輕美女客人在店裡聊了很久,晚上打烊搞衛生的時候,老闆娘和他吵了起來,最後還動了手,鏡子被老闆娘打破了沒來得及換,老闆娘還用高跟鞋把老闆的頭敲破了……”發現老闆娘目光掃過來這邊,師傅趕緊挺直腰板,“依小姐,您千萬不要說漏嘴是我說的,你也知道,老闆娘特別愛面子。”
唯依微笑。“麻煩師傅,髮型還是幫我吹成老樣子……”
話音未落,“您也該換換髮型了,這麼多年都沒有變過,我推薦幾款現在最流行的款式給您看看。”
“謝謝哈,還是老樣子好。”為什麼要變呢?現在能不變的東西已經很稀少了。執念是根,能讓人在現世的洶湧波濤中,不至於被驅逐。
結帳的時候,老闆娘拉住唯依,饒有興致地打開手機相冊。“我的大美人誒,你看姐給你物色的這個對象怎樣,人家本地人、富二代……”
“謝啦姐,你也知道我獨來獨往慣了。”唯依趕緊打斷。
“你看看你,每次姐好心幫你找到的好男人,都被你推掉。姐剛結婚到現在兩個孩子了,看你整天都是一個人孤零零清湯寡水的……”
“姐,我單獨但不孤獨哈。”
“你讀的書多,姐說不過你。這女人花期那麼短,優質的男人又那麼少,你還不抓緊,姐找的這個可是個大老闆,自己開工廠的……”
“姐,你新做的指甲鑽光閃閃,很好看,我約了人,先走啦。”
“哎!哎……每次都浪費我一片苦心,想賺個媒人紅包也實在不容易啊!”老闆娘悻悻。
看着唯依因餘暉斜照,被拖得瘦長瘦長的身影,老闆娘想起二寶有一次問了句:“媽媽,你覺得唯依姐姐像誰?”
“像誰呀寶貝?”
“像我畫的那個被折斷翅膀的天使,但是覺得唯依姐姐藏着一對鋼鐵翅膀。”
藍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