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終將過去
當晨光灑在料理台上的一刻，李明把手中勉強稱為“咖啡”的液體一飲而盡，然後把盤子裡一團醒發好的麵團輕輕一按，再用刮刀利索一劃，滑溜溜的麵團便與盤子分離，落在使用了有些年頭的木桌上。李明左手抄起擀麵棍，右手沾了些麵粉，很快便將麵團搓揉成一塊塊的餃子皮，再把前一天醃製好的餡料放在皮中包裹，等到最後一顆餃子包好，對面學校的上課鐘聲正好打完。就在此時，店門外卻有幾道黑影探頭探腦的往店內窺探。李明擦了擦手上的麵粉渣子，大聲喊道：“別擋着門口，要進來的就快點進來，順便替我把營業中的牌子掛好。”
“來咧！”響亮的聲音響起，一道身影大搖大擺走進店中：“李明你居然準時開店了？我以為你昨晚又喝到不省人事，今天打算來替你看店呢。”李明擺擺手道：“說什麼傻話，我可不用小鬼頭來可憐我。上課鐘聲打完了還到處逛，你們就不怕老師責罵嗎？”
“沒事，到時候我和媛媛都說是黃龍叫我們逃課，老師肯定不會責怪我們。李明，牌子我幫你掛好了。”一位身形瘦削的少年拖着名叫媛媛的女孩，慢慢地走進店來。
“陳守一你這個叛徒！”黃龍眼睛瞪得老大，氣呼呼看着陳守一。
“李先生早上好。”媛媛禮貌地招呼道。
“好了好了，我腦袋還是昏沉沉的，廚房裡有剩下的邊角料，要吃的話自個兒去煮，走前記得收拾好，我先瞇一會。”
“太棒了！謝謝李明。阿一、媛媛，我們走。”黃龍拖着林守一和媛媛，像主人般向廚房走去。
“還真是不客氣，好困……”李明看着靜下來的前廳，眼皮已經支撐不住，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起來。
“李明，不要走！”
“李明，為什麼，為什麼要離開我。”
“李明！我恨你！”
“李明……李明！”身旁催促聲喚醒了李明。
李明的意識逐漸清醒，夢中的聲音已經遠去，抬頭望向身穿教師制服的青梅竹馬秋莊正憤怒地看着自己，一旁站着的還有垂頭喪耳的黃龍、仰頭望天的陳守一和紅着臉的媛媛，李明知道東窗事發了。
“我說過多少次了。”秋莊氣憤道：“如果你看到黃龍他們到處亂跑，第一時間是勸他們回學校上課，而不是縱容他們逃學。這次過分到連餃子都吃上了。如果你真的很疼愛這些小孩，應該勸喻他們回去上學，而不是包庇他們在你的店子裡浪費光陰。”
面對秋莊的責難，李明並未回答，而是扭頭問黃龍他們：“餃子好吃嗎？”
“難吃死了，還是秋莊老師請我吃的午餐更好吃。”黃龍得意道。
“很好吃，對吧媛媛？”陳守一眨眼道。
“對，李明哥哥的餃子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媛媛附和道。
“黃龍，下次不許拉着守一和媛媛逃課，自己太笨也不能總是阻礙人家唸書哦！”李明語重心長道。
“李明你這個混蛋！秋莊老師，他在報復我說他的餃子不好吃。”黃龍叫嚷着。
“夠了！別在這裡演猴戲了。李明，你必須答應我，不然……”秋莊老師說到一半，一位白髪蒼蒼的老人便推開餃子店的大門，提着拐杖喊道：“李明，老樣子要半斤打包。”
“好！”李明拿起外賣盒裝餃子，同時秋莊向老人恭敬道：“陳老師你好。”
“早上好啊秋莊。”老者定眼看了看，明白了什麼似的笑着說：“好像回到當年似的……那時李明沒有像現在這般吊兒郎當，秋莊你那時像個跟屁鬼般跟着李明到處跑，真頑皮啊。”
“老師！不要再提了。”秋莊打斷道。
老人擺了擺手，轉頭對三位小孩說：“你們趕緊去上學吧，少年的風光比黃金還貴。你別看秋莊老師這樣生氣，其實她心裡更是為你們難過。能答應她以後不逃課嗎？起碼少逃課一點也行，快和老師道歉去。”
“知道了。秋莊老師對不起。”三人齊聲道歉。
“好了好了，知道了就快點回去上課，下次別往我這裡跑了。陳老師，你的餃子。”
“不行哦李明，你的手藝這麼差，每次後廚都剩下那麼多餃子，我們不來吃的話就是浪費了。”陳守一大義凜然道。
“確實如此，浪費食物可不好。”黃龍附和着。
陳老師望向李明，後者此時摸了摸頭不好意思道：“學藝不精難免浪費嘛。”
秋莊老師敲了敲黃龍腦袋：“小笨蛋，還不謝謝李明。”
“明明是阿一說的，為什麼受傷的人總是我。”黃龍不服氣說。
“呵呵，老頭我就不打攪了，家裡的老虎正餓着呢。李明下次真的只要半斤就好，我老婆她就好這口，我還是比較喜歡吃麵條，餃子總多得吃不完。”陳老師把錢放在枱頭，拿起餃子便匆匆離開了。
“沒什麼，吃不完扔了就好，慢些走別摔着。”
“我們也該回學校了。李明，下次別讓我失望了。”
“李明再見了，聽說小龍蝦很好吃，下次包一點試試。”
“李明再見了。”
“謝謝李明哥哥，再見。”
秋莊、陳老師和孩子們都離開了，李明望着空盪盪的餃子店，潮水般的孤獨感便湧上心頭，李明驚訝地發現，自己對剛剛的時刻有所留戀。
“我配嗎？”李明自嘲道，拍了拍面，打起精神來等待客人的光顧。等待的時光很是無聊，尤其是漫無目的的等待。李明不關心餃子能否賣得出去，反正開餃子店只是用來打發時光。
每當這個時候，李明總是想起剛剛夢中的女聲，雙手不自覺地抖擻起來。只有李明清楚，這間餃子店對自己的意義，僅僅是一座囚禁着自己的牢籠，是自己對自己犯下錯誤的懲罰。
“放過自己吧，那是人之常情。”
“你已經盡力了。”
“不要再想了，人要往前看。”
“能原諒我嗎？”李明呆滯地看着天花板，想着那對絶望的眼神，以及那句“我恨你！”。
“顯然不行吧……”李明默然。
轉眼盛夏已過，秋色漸褪，李明就在秋莊與三位小朋友的打鬧中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不過，當凜冬的第一縷寒風把熟睡中的李明喚醒，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想起快要來店裡買餃子的陳老師，李明趕緊爬起床，還險些被散落在腳邊的酒瓶絆倒。但來到後廚的時候，只見廚房內亮麗的身影在案頭上賣力地搓麵，李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謝謝了。”
“你還是老樣子，把鑰匙隨便放在地毯下面。餃子還是你來做吧。”秋莊擦了擦面上的汗水說。
李明接過擀麵棍說：“今天不用上課？”
“今天是孤兒院的開放日，學校也順帶暫停了。”秋莊想了想說：“記得你被領養那天也像這樣冷，希望黃龍他們也能順順利利吧。”
“希望吧。”李明說道。
房間裡一陣沉默，李明仍在做着餃子，秋莊在房內踱步，彷彿在懷念着什麼。“陳老師真厲害。”秋莊突然說：“他的妻子已經臥病在床一段時間了，這段時間都是他一直在照顧。”
“對，我很佩服他。”李明眼裡閃過一絲落幕，身後的秋莊突然一把抱着他，低聲說道：“別太難過。”
李明身體僵硬，手中的擀麵棍“噹”一聲掉在地上，轉過頭來難以置信地望着秋莊。
“對不起，自從再遇到你，我便忍不住去打聽你的過去。”秋莊把臉埋在李明的背後說：“還記得小君嗎？”
“是嗎？原來如此。”李明恍然大悟。
“對，他說在市裡的醫院曾遇見你，還有你……你生病的女朋友。她，還好嗎？”
“我也想知道。”李明頹然坐在櫈上：“但我也沒資格去知道。在照顧她一年左右，我們便分手了。”
門縫穿過的寒風發出刺耳的聲音，像極了惡魔的嘲笑。
“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對不起。”李明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是我不想面對的過去，稍稍提起也是對我的一種審判。”
“沒有關係。”秋莊溫柔地說：“你想說的時候再告訴我，就算不說也沒有關係。”說完她便放開李明，穿起外套離開了。
李明什麼也沒說，撿起地擀麵棍沉默地搓麵，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稍為平伏下來的李明，才注意到門外坐着的陳老師，連忙推門出去。
“陳老師對不起，今天的餃子還未包好，你先進來坐吧。”
“不用不用，我也該走了。”陳老師苦笑着。
“陳老師？你沒事吧。”李明關心道。
“她走了。”陳老師雙眼通紅起來：“明明已經沒有人要吃餃子了，可等我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餃子店前了，也許是我太習慣了。”
“老師，你已經盡力了。”李明安慰道。
“對，盡力就好。”陳老師拍了拍李明說：“她走得很安詳，或許這樣說會不太合適，但我也像完成任務般的輕鬆。”陳老師接着說道：“李明，不用為我難過。”說罷陳老師便步履蹣跚地離開。
李明看着那道木然的背影，一種異樣的情緒充斥着腦海中，要是自己當時也能不離不棄，今天的自己會比較好過一點嗎？但回想和她最後相處的時光，那些不為人道的辛酸，李明搖了搖頭。
這個冬天，充滿傷感。
黃龍和媛媛分別被領養了，陳守一孤零零地來到李明的餃子店，故作堅強地道：“媛媛那麼可愛被人領養我理解，可黃龍那個混蛋憑什麼比我先被人領養。不過李明你放心，臨別前我偷偷給他們塞了點錢，要是他們在新家過得不好，應該懂得坐車回來吧。不過他們能被人領養，我真的替他們高興……”望着滔滔不絕的陳守一，李明一言不發地摸了摸他的頭。
“哇！”陳守一終歸是小孩子，在失聲痛哭中宣洩着各種複雜的情緒。
陳守一哭了一個下午，最後在李明保證明年會帶他去看望黃龍他們，陳守一才開始消停起來。當然也不是免費的，接下來的一年，陳守一必需兼顧學業的同時來李明的店裡幫手。
“想放棄時跟我說一聲就好，我沒所謂的。”李明聳聳肩。
“你想得美，答應過我就不能反悔。我要好好學習怎樣包餃子，以後去看望他們時露一手，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陳守一得意道。
陳守一前腳剛走，秋莊便來到餃子店前。李明望向她，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明年我不再教書了。”秋莊緩緩道。
“怎麼了，要離開了嗎？”李明問。
“不是，是孤兒院人數少了，沒有必要特意辦一所學校，所以明年他們都會分別到鎮上的學校去讀書。”
“那你有什麼打算？”
“暫時想休息一段時間。不然我弄個餃子熟食攤應付一下生活費，這樣說來好像不錯耶。正好你店裡這樣大，弄個大鍋不怎麼麻煩吧？”
“秋莊我……”
“噓！”秋莊打斷道：“不要再逃避。”
“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好。”李明嘆氣。
“我不介意。”秋莊回道。
“我曾經傷害過一個很愛我的人。”
“我相信你努力過。”秋莊安慰道。
“謝謝你。”李明笑道。
“嘻嘻，不客氣。”
再寒冷的冬天總會過去，溫暖的春天始終會到，無論是小孩的喜怒哀樂、大人的痛苦與無奈，以及老人對生命逝去的惋惜，都會被時光洗刷，變成生命中一段段回憶。或許午夜夢迴，瞬間的失落與悔恨會如期而至，但生命中值得我們去感受和珍惜的事情，終究會帶你走出牢籠，看見光明。
念 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