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裝睡的人

“浩哥，不用再裝睡了，黃教授都已經離開實驗室了。”

“黃教授昨天要求我做的實驗還沒有做，所以只好裝睡拖延一下時間。”

“你每次都用這一招，昨晚又跟那群朋友出去喝酒了？”

“你真了解我。”

“其他的博士生都是老老實實在唸書的，哪有像你，整天只想着去玩。”

一

林浩是從安徽來澳門唸書的博士生，讀的專業是物理與材料工程。我大學畢業後就留在大學工作，我讀的商科，跟物理一點關係都沒有，卻因為讀大學時聽教授說，在大學工作的工資比較高，剛好畢業那年，物理系研究所有一個行政職位的空缺，所以那時便直接留在大學內工作。雖然負責行政的工作，但工作內容少不免接觸到物理方面的專業名詞，光是要知道教授在說甚麼已經令我非常頭痛。

物理系的博士生不多，林浩跟那種典型的理工男不同，外形比較陽光，說話也比較多，是很容易跟其他人混熟的那種性格，所以性格內向的我也很快跟他熟絡起來，於是我便常常請教他那些物理的專業名詞。

那些對於我來說，像外星文的專業名詞，甚麼石墨稀、拉曼光譜儀、無線通信頻譜分析儀，全都是靠林浩解釋給我聽的。

二

因為林浩經常幫助我，我和他成了好朋友。我稱呼他浩哥，因為他比我大七歲，他在安徽的老家有一個三歲大的兒子。林浩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除了他懂很多我不懂的知識外，他的圈子也跟我截然不同。我會參加他和哥兒們的聚會，他們有時候去酒吧，有時候在大學宿舍的共用空間開派對，聊足球、聊女生、聊汽車，每次都從天南聊到地北，每次都喝醉。而我總跟他們格格不入，每次都拿着果汁，坐在一旁，聽着他們說一些我根本搭不上嘴的話題。

這班人中，小馬最愛唱歌，每次唱卡拉OK都爭着點他會唱的歌，但點不點其實沒有關係，因為他幾乎每首歌都會唱。他每次都從天黑唱到天亮，我聽他唱歌，有時會聽到有種快要嘔吐的感覺。

這班人中，大榮喝醉後會特別瘋狂，有時候他酒後會罵人，甚至打人，林浩也被他打過。還有一次他當眾把褲子脫掉，令我十分尷尬，但他隔天完全把這事情忘掉，可能其他人都覺得不是一回事，根本沒有人管我有甚麼感受。

這班人中，正朗是最會關心人的，他會笑對我說：“要不要我為你介紹個男朋友？我們研究所沒有甚麼多，就男生最多，那下次你就不用參加我們的聚會，那麼無聊。”林浩見我每次都靜靜坐在一旁，跟這群人格格不入，便對我說：“你坐在一旁那麼無趣，又搭不上話，下次就別參加了。”

我說：“沒關係的，雖然你們跟我不同，但我喜歡看着你們熱鬧，喜歡你們想做甚麼就做甚麼，因為我做不到，所以你讓我留在這裏吧。這樣，至少讓我感覺能靠近你們一點點，當你們喝醉時，我也能找人幫忙。”

林浩說：“穎芯，你是一個好女孩。”

三

學期結束，林浩回安徽探望老婆和他的兒子，沒有林浩的日子，遇到不懂的專業名詞，我只好到圖書館去看書，找答案。兩個月的暑假轉眼就過，但林浩並沒有按時回校，我再見到他已經是一年後。聽正朗說，林浩家中好像出了點狀況，他老婆用他的錢在內地放高利貸，但收不回，林浩因此而大發雷霆，因為這並不是第一次，他一直勸他老婆不要再幹這事，但卻不成功，他們二人好像吵得很厲害。當大伙兒知道林浩回來，便在宿舍辦了一個派對，慶祝林浩回來。他們照舊從天南聊到地北，亦照舊喝醉。他們喝多了，有的趴在桌上、有的躺在沙發上，一個個昏睡過去。林浩走出露台，拿着一罐啤酒繼續喝，我偷偷跟在他身後，他靠在欄杆上，抬頭看着天上的星星和彎彎的月亮，似乎若有所思。

我對他說：“浩哥，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你又知道我在想甚麼？”

我答：“在想老婆和兒子吧。”

他說：“穎芯，你是一個好女孩。”

他沒有再說話，繼續喝酒，我也陪他喝了一點。林浩一罐接一罐的喝下去，最後把宿舍的所有酒都幾乎喝光，喝夠了便坐在椅子上，昏昏睡去。我去拿了被子，為林浩蓋上，他睡着了，眉頭終於不再皺起。看着他熟睡的臉，我的眼淚忽然從眼角滑落，我忍不住說出一直想說的心裏話：“浩哥，希望你別難過太久，看見你這樣，我也感到很難過，因為我一直都喜歡你。”

四

有林浩在的日子，我工作上遇到問題仍然會請教他。兩年後，林浩順利博士畢業，他本打算出國去當研究員 ，後來卻因簽證的問題去不成，最後被迫留在澳門，去了另一所大學當研究員。雖然，得知林浩不能出國時，我為他未能實現出國夢而難過，但心裏卻因為他能留在澳門而感到高興。

林浩在離工作地點較近的地方租了一個單位居住，大伙兒便經常在他的住處開派對，一切就像從前住在宿舍那時候似的，有些關係能經歷時間的磨練，就如林浩和哥兒們之間那不變的友情，卻不是所有關係都能一直不變，林浩最後跟他的老婆離婚了，孩子跟了媽媽。

五

有一次，大伙兒又在林浩家開派對，大家喝了點酒，便開始有點醉意。

正朗仍是這班人中最會關心我的那個，他多喝兩杯，便當眾問我：“穎芯，林浩現在回復單身了，你要當他女朋友嗎？”

我頓時面紅耳赤，沒有回答。

林浩聽到，對正朗說：“別亂說話，你醉了。”

正朗說：“我哪有這麼容易醉？”

林浩沒有再答話，獨自走出露台，繼續喝酒。在露台獨酌了一會，林浩也開始有幾分醉意，我走出露台，陪他喝酒。

我對他說：“浩哥，假如你有點難過，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你又知道我在想甚麼？”

我答：“在想老婆和兒子吧。”

他說：“穎芯，有時候我會想，假如我當初沒有決定結婚，假如我當初不是那麼天真，以為有愛便能解決一切問題，假如我認識你的時候並不是一個孩子的爸，你說這樣多好呀。”

我說：“沒有關係的，無論你是怎樣，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

他說：“將來談戀愛，記得要慎重，找一個真心愛你的男人。”

我沒有答話，林浩也沒有再說話，繼續喝酒，直至最後坐在椅子上，昏昏睡去，我去拿被子為他蓋上。看着他的臉，我對他說：“我一直都喜歡你，但我知道現在，無論是誰也進不了你的心，希望有一天你的心能不再痛了。”

六

後來，林浩離開了澳門，去了廣州一所大學做講師，而我也換了一份工作，離開了大學，跟林浩的聯繫變得越來越少。

記憶中，只跟他視訊聊天過幾次，偶爾周末我會去廣州找他玩。有時候，林浩在旅途的車程上會睡覺，到站我會叫醒他，但他不用再裝睡了。因為現在沒有教授會追他交功課，也不用假裝不知道我對他的心意。也許一切就如林浩所說，假如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不是已婚，假如他沒有過那段婚姻，我們可能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在生命中，有些人來過，然後離開，卻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亦有些人來過，然後離開，卻在心裏留下深深的烙印。過往的某些人和事，留下的痕跡太深，份量太重，既無法拿起，亦不能放下，漸漸變得不敢觸碰，久久留於心中，心門便緊緊閉上。

只是我們仍然會期待在某年某日，有某一個人能拿着一把對的鑰匙，來打開那緊閉的心門。可惜的是，隨年月流逝，這個人一直沒有出現。直至過了很久很久，在某一天，張開雙手，才忽然發現那把對的鑰匙原來一直握在自己手中，只是自己一直裝作看不見。

冬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