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正在敲門
小慧不年輕了，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健康得很，事實上是個長期病患者。
小慧也慣了，說生病是修行，每一次住院都像是一次短暫的出家，一離開人生種種凡人瑣事，就頓覺清淨無礙。
這次住院，她在急診室等了兩天，終於等到床位，所以當護工要用輪椅將她送往住院處病房時，她的心情是愉悅的，雖然發着高燒，但她說自己可以走，護工說你能走也要坐輪椅，這是規定。小慧說好吧。
進了病房，護工走了，才在病床上躺下，突然聽到隔壁床那邊一聲尖叫，女孩的聲音，接着是喊護士。
那病房裡就兩個床位，小慧的床靠門，和靠窗的床位之間隔着活動布簾，她看不見對方，但護士不可能那麼快出現，於是那邊的女孩繼續叫道：“好痛啊，救命啊！姑娘快來啊！”
聽聲音和那語氣內容，小慧已經斷定這是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女孩。在急診室時，有間歇性失智的老人為引起關注，也會喊救命，但聽聲音還是可以判斷出二者的不同。
一會有護士匆匆趕到：“什麼事？什麼事⁈”
“姑娘，我好慘啊，沒有人喜歡我。”
“你乖啦，你乖乖的不要吵，個個都會喜歡你！”
護士就站在兩床中間的簾子旁邊，說時看了看小慧：“你不要吵到這個阿姨。”
等護士離開，那女孩一陣劇烈的咳嗽，就像是水桶裡發出來的聲音。
護士又來了，這次是為小慧來的。
測溫，三十九點五度。
小慧問，隔壁是什麼病？
“肺炎。”
小慧有點急了：“我是外科病，怎麼會和她一個病房？”
護士說：“外科和肺科住一個病區。”
“肺炎不會傳染嗎？”
護士停了一下。“不會的，除非你有近距離接觸。”
小慧想，我聽錯了嗎？現在不是疫情期間嗎？
小慧往深一層想，這應該是院方病床不夠的權宜之計，而自己也別無選擇，誰叫你病呢？和醫院吵架，除了讓自己更難受之外一點用處也沒有；退回急診室，那邊大概什麼病的都有，還人滿為患；回家去，還要命不要？
於是告訴自己二十四小時戴好口罩，有句話說得好，健康的身體不怕傳染，雖然正在病中，但健康也是相對而言的，與其讓自己暴跳如雷，和別人怒目相對，不如心平氣和，以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的心態閉目養神。
充滿幸福感的小慧耳邊輪番被鄰床女孩的叫喊和咳嗽聲拉回現實。
小慧讀過兩年社會工作課程，全澳門的社會福利機構都參觀過，知道此類智力障礙者有分內向和外向型，她的病友應該是外向型，為了避免她更多的打擾自己，小慧決定不去惹她。
小慧通知所有可能會來探病的人，謝絕參觀，因為疫情，也因為這裡是肺科住院區。小慧說，可以視頻，如親臨現場。
幾次視頻時，剛好鄰床大叫：好殘忍啊！救命啊！
視頻另一方問，什麼事啊？
小慧說，電視開着呢！
說着她自己笑了，覺得自己脾氣控制得那麼好，很有成功感。
澳門的社會福利好，智障人士都有專門機構管着，平時他們有組織的學習、遊戲和勞作，勞作有工資發。
女孩住院，她的機構的修女來探望她，小慧在高熱狀態中、迷糊的眼神裡，看見修女走近自己的床邊，似乎想和她說話，她知道修女大概想致一點歉意，但小慧想不必了吧，所以就讓自己沉沉睡去。
小慧感到自己受到所有人小心翼翼的周到服務，她覺得這應該是之前分來此床位的病人都投訴轉房了，所以自己是個另類的緣故。她有想過是否和其他人閒談一下，發表一下見解，但想到别人可能會說的話，同情、理解或讚嘆，心想還是算了吧。自己養好病就是了，哪有那麼多精神理這個。
從女孩的大喊大叫中，小慧知道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但大姐和另外兩個姐姐都很疼她，她和姐姐同住，白天去機構。
三個健全的姐姐每天都來看她，給她帶來大量好吃的東西，小慧在女孩睡着時偷看過她，那女孩是個大胖子。
小慧對自己和别人的表現都很滿意，唯一不滿意的是病房中的垃圾桶，小慧不吃零食，幾乎不產生垃圾，垃圾都是女孩的，女孩輸着液，可能還有其他原因不能下床，她的紙尿片和吸痰垃圾都被護工順手丟到垃圾桶裡，而這個垃圾桶就放在小慧的這邊。
小慧處心積慮了好幾天，終於下定決心將垃圾桶移到鄰床那邊去。那天三個姐姐來時，用更加小心翼翼的神情看了看小慧，小慧覺得那個垃圾桶足以成為自己的人生污點，不過也不想將垃圾桶移回來。
出院那天，閨蜜允芳不聽勸阻執意來到，天下大白，允芳說你真能忍，小慧說，醫生說我可以出院了，腳還未走出門去，這女孩就叫我名字，天啊，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她隔着布簾叫我，阿姨，我想見你！天啊，我以為我一直在忍，忍她的大喊大叫，忍她的咳嗽，忍她的肺炎，沒想到，她也在忍受我！我以為我是善良的，可我的善良在她的善良面前算什麼呢！不只是她忍着，她的醫生護士家人為了她和我的忍做了多少努力？
小慧說，在她終於退燒那天的晚上，女孩徹夜狂喊狂咳，小慧整夜想着某一本小說的情節，其中一個情節就像前幾天在急診室看到的。
醫生對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說：因為你有嚴重的糖尿病和腎功能衰竭，所以不能做手術，就開些藥讓你吃，所以你現在可以回家了。
一身重病氣味的四川老太太摸出一個舊得不能再舊的3G手機，給家裡打電話。
數小時後，她九十多歲的上海籍丈夫在和他們共租一屋的一個湖北籍姑娘的陪同下前來接她。
可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天使在磨難時才會出現，如果你遭遇人生低谷，恭喜你，真情正在敲門。
也許敲門的還有人生新的契機，或者還有所有的新年賀詞，也許還有妙筆生花。
出院時，辦理出院手續的護士問小慧：是你自己要求出院的？
小慧說，不是啊，是醫生讓我出院的。
護士終於說，我以為你受不了吵鬧呢！
原來護士也忍到現在了。
對啦，小慧那天和女孩說再見時，一拉開布簾，女孩大叫，阿姨你別過來，我的病會傳染的。
小慧說，不怕，你答應我不要再這麼大喊大叫好嗎？如果你想要病快點好的話。
女孩說，阿姨你對我好我知道的。我也希望快點好，快點回機構，我還沒有男朋友呢！
小慧和允芳都笑了，不管什麼時候，希望總是在的。
貞 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