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殭屍學術” · 紅豆 · 貓尾巴
有人將著名史學家陳寅恪的學問稱為“木乃伊學術”、“殭屍學術”。這種說法壓根是顛倒黑白,無知妄斷。寅恪老極重趣味,極富性靈,惜為艱深考據與古奧文辭所遮掩,遂使趨鶩新學者情急難辨而已。反觀時人應景趨時之文,貌似新進,實無性靈,看似鮮活,實無生氣。有人給學生點評作文,曰:“一眼就能看見你們幾十年後的屍骸。”真切中時弊之論。
余英時以為,歷史研究並不是從史料中搜尋字面的證據以證成一己的假說,而是運用一切可能的方式,在已凝固的文字中,窺測當時曾貫注於其間的生命躍動,包括個體的和集體的。
此說極精當,讀寅恪之書,當於繁瑣考據之外,體會其名士性情及名門之後的風習,捨此二者,一味從政治角度論爭其晚年心境與學術趨向,斷不能得其真精神。其雅人深致可於《詠紅豆》一詩窺見:“東山蔥嶺意悠悠,誰訪甘陵第一流。送客筵前花中酒,迎春湖畔柳同舟。縱回楊愛千金笑,終剩歸莊萬古愁。灰劫昆明紅豆在,相思廿載待今酬。”
錢鍾書在借助還鄉隱喻考察認知過程時指出,道家與禪宗視業已參悟終極真理的得道者,即如安坐爐邊的王者,得大自在於人生的終旅。此觀念恰與萊辛式的認知趨向形成對照,後者寧願放跑真理以求追逐的快感。錢鍾書並未由此輕言東西方精神之異,他只是戲謔地評論道:“為了追逐之樂而追求真理,其所求者乃是樂趣,而非真理;這類似於小貓圍着自己尾巴打轉的遊戲。”
或許錢鍾書是在諷刺萊辛,但不可否認的是,他自己就是一個受追逐之樂驅使的愛智者或樂知者,他不是說,偏見是思想的放假和星期日娛樂嗎?他本人就大有把日常的學術勞作從精神狀態上全部轉化為星期日娛樂的派頭。他在《宋詩選注》中對王安石、蘇軾的評價,就頗有一些夫子自道的意思,理解其人其學之風格,這是關鍵所在。
龔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