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春秋

母親又說往事了。

話題總離不開昔日娘家春秋，新馬路繁盛地段一幢四層老宅裡發生的故事。劇情回播無數，人物關係環環相扣，所接收的意象如絮紛飛，卻追隨着巴金《激流三部曲》的影子，同樣的哀怨，同樣的無奈，所幸還見點點吶喊的曙光。

民國時期外祖父為本澳執業醫生，母親乃庶出卻仍受寵愛。十六歲那年，某富商家族成員看中了她，向佛門姊妹外祖母提親。別人趨之若鶩的好歸宿，我生性叛逆的母親卻不屑，以年紀太輕為由拒絕出嫁。外婆尚算開明，拿她沒辦法，只好推了對方。

這頭親事沒有談成，另一頭卻在醞釀中。母親的七哥體弱多病，外婆急找門戶說親沖喜。經介紹，鄉間有位姑娘正合適，家裡窮，願意嫁到澳門來，於是快馬訂了親。

誰料喜日之前，七哥又患病，更因誤服了補藥而歿去。外婆痛失愛子後，遂通知親家取消婚約。然而在封建思潮下，窮困的女方竟選擇了過門。就這樣，沒有任何儀式，七嫂孤身走進了夫家大門，終生與一面神主牌為伴。母親對嫂子特別憐惜，在她屢被長房人馬欺負時挺身為她說話。但出身寒微的寡婦數十年來在大家庭無法立足，終日被人踐踏。晚年的七嫂要尋求出路，在我媽建議和協助下，決定回家鄉定居，住進了夫家的小祖屋。其時，她的肺結核病已趨嚴重。母親每月寄去生活費，起居有娘家侄兒照顧。去世前好幾年，七嫂在家鄉的自由空氣中可算愉快安度，舒坦而終。

母親接到鄉間噩耗後，回顧嫂子悲慘一生，頓失聲痛哭。那天情景我印象猶深：母親坐於廚房一邊看信一邊傷心落淚。少年的我不解，舅母已回鄉終老，母親何以那樣動容。之後，母親告訴我們，封建制度害死很多人，她為七嫂成為時代犧牲品而不值。

另一樁母親引以為傲的事，竟與妓女有關。

母親家近褔隆新街，少艾的她愛伏在騎樓邊觀看熙來攘往的街景，其中頗感興趣的風景線，是那花枝搖曳的妓女；或挾着琴子跟在後面的琵琶仔。這些人物往返福隆的丰采，好比枯燥生活裡的一道甜品，看着特別提神。擅醫奇難雜症的外公，病人多屬花界和蜑家。後來有個妓女圖返工方便，乾脆在外公大宅租下了三樓房間。而此姝之姐，日後間接促成了我雙親認識。母親每說起這段緣，無不嘆世事時空之奧妙。

高小讀於漢文學校的母親，自幼培養出詩詞欣賞的興趣。閒時愛閱讀，間有拿筆，久而久之成了文盲親友的書記。那天，三樓小姐要寫一封信，內容是向恩客借錢。她曾向好幾個人求助不果，但因手頭緊要再試試。我媽寫信容易，但要成功感動對方鬆囊，得花點腦筋。最後，媽套用了唐 · 張籍詩句“君不見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於信中，加上哀聲楚楚的措辭，竟成功讓小姐獲得借貸。因此事，媽在親友中成了當紅寫信人。

我在想，生於那年代，有條件接受教育，憑讀詩書幫助他人，誠人生之幸。這幸福已深深刻在了母親臉上。她幸福，我也幸福！再者，今疫境和賭廳風雲中，財困聲聲，床頭金盡盡幾許？然則時代已變，無顏壯士亦有救方，努力自強奮鬥成主流焉。

雅 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