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舟於壑的聖誕夜

又是歲暮，總想起一個難忘的平安夜。那是我二十四小時之內乘坐最多不同種類火車的一天，讓火車迷父子高呼滿足。

早上坐上江之島電車線，那是又稱江之電的名車，懷舊仿如上世紀初文物的木頭車廂裏，男男女女也像是大正昭和時代逃避東京喧囂的文豪和文青。電車咣噹咣噹地從比鄰的民居、海邊駛過，冬日暖陽洋溢車廂。

參拜奇怪的江之島神社之後，馬不停蹄坐上了懸掛式的湘南單軌火車，經過西鎌倉等站翻山越林到達大船站。大船站換東海道本線，往熱海疾行，到達大城市小田原已經入夜，而我們的目的地是箱根山上的温泉酒店。知道山上時間觀念不同，不敢稍作延誤，換乘小火車開往箱根湯本站，再換一輛更小的登山火車上山頂的強羅站。登山火車以Z形曲折的攀緣，一路寒意漸升，到達山頂時感覺是欲雪天氣。

時間晚了，預定的老温泉飯店已經不提供晚餐，幸好旁邊不遠處仍有一間尚未打烊的餐廳，為我們準備了平安夜的温暖。回到飯店當然馬上帶着兒子直奔“男湯”，洗去一身寒意。以為接下來的幾天都會像一個老派東京人一樣在温泉的霧氣濛濛中度過，但第二天就發現了箱根的別有洞天。

門前有纜車，纜車不時擦響參天古木的樹梢，像是遠古冬天童話在和我們打招呼。纜車的另一端，是一個浮於半山腰的大湖，彷彿海市蜃樓。更神奇的是大湖之上，空碧之際，漂來了一艘三桅杆的經典海盜船。

如今回想起這個夢幻般的場景，不禁想到莊子“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一非常詩意的寓言。那一段時光我又何嘗不是當作寶物一樣珍藏在記憶之中，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被那個夜半有力者偷去。

黃庭堅寫過一首《追和東坡壺中九華詩》，劈頭就是這樣的感慨：“有人夜半持山去，頓覺浮嵐暖翠空。試問安排華屋處，何如零落亂雲中。”寫的是蘇東坡晚年耽迷奇石，求藏一名石“壺中九華”而不得故以詩記之逸事。黃庭堅看到蘇東坡那首詩的時候，東坡已逝，名石也不知所終。黃庭堅“追和”，實乃與幽靈對話，惋惜的不是石頭，是人。

我讀到黃庭堅那首詩，也追和過他，我的詩開頭是：“夜半應笑有力者，負山移石小寰宇。心猿難縱東坡上，意馬迷夢窺天樞。”也用上莊子的典故，還加上心猿意馬。詩人們面對無常之力的恍惚似醉，我也繼承了。不過很久以後，我才覺察到黃庭堅的惋歎之間，還有一點人間的暖意在。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