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時分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們那一屆中學畢業生，畢業後不用下鄉插隊，也沒有工作，無所事事一段時間後，街道居委會將我們組織起來學習。晚上，派出所就讓我們去巡邏，說是看看有沒有壞人在夜間出來活動。

一群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在夜半寂靜的大街上，當然什麼壞人也沒見着一個，倒是按捺不住的青春在伺機而動。

我們中間有一個很帥的小伙子，和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對上了眼，那小伙子一夜的興奮感染和掇弄了幾個男孩，發瘋似的在長街上表演各種花式跳躍，就差一點沒開屏了。

一對有情人明目張膽地示愛，我們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而不語。

那一天到了下半夜，終於有事可做，不到五點鐘，天還黑着，已有人偷偷揣着一點東西擺在菜巿口等人買。這在當時屬於投機倒把的違規行為，應該將當事人抓起來送到派出所去。

只見帥小伙一步當先衝在前面，只有幾秒鐘工夫，他轉過身面對後面趕過來的我們，好像要哭一樣的喃喃自語說道，要帶走嗎？不要吧？太可憐了。

我們都看到了，昏暗的路燈下，一個佝僂着腰背的老人帶着一個四、五歲的女孩，手捧着一隻鴨子。當時是物資十分緊張匱乏的年代，市面上肉類是配給的，連豆腐也是配給的。

在當時，放過這對爺孫，這種善良是要負責任的。但我們都默認了。

那一天我第一次走出非黑即白的認知，第一次重新審視了自己的善良。

青春也不是只有愛情，同樣有理想的追求。

有一個男孩對我說，我們可以創作連環畫，他說你負責文字，我畫畫。我看他一眼，覺得在那個年月，竟然有人做這樣的夢，當時全中國的新華書店裡，只有兩個人的文學作品，一個是魯迅，一個是浩然。現在，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浩然何許人也。

後來，我和他出了一版牆報，那是一個小劇本，貼出去後，整整一個星期，都有人圍着看，一個月後，不斷剝落的字跡開始模糊的牆報仍有人駐足觀看。

派出所的人很興奮，希望我們寫一個再大一點的正式劇本，他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己的理念和構想。

我們兩個沉默不語，家庭出身不好的我們都對此毫無動念。早已少年老成的我們看着眼前被自己的設想激動得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的興奮的中年人，明白所謂經歷無關年齡，那是一場被狂風驟雨橫掃過的頭腦風暴。

第二個劇本在我們的沉默中水清無魚，男孩的連環畫之夢也不再提起。

為了解決年輕人的出路，街道居委會徵得一處民居做街道工廠，盡可能地讓這批年輕人，有安放青春和解決吃飯問題的地方。

我們那個街道小廠做文具小刀，不起眼的產品需要的衝床模具一樣也不能少，到處是鐵銹，日夜的機器轟鳴聲，很快將這條街上最壯觀最漂亮的古式院落弄得面目全非。

技術人員是刑滿釋放人員，實際上設廠的方向也是照着他們的技術方向去。

功德無量的是那將房子騰出來的屋主。屋主是一個資本家老太太，雖已到了這個時代，老太太一身打扮還是舊時代一樣的雍容華貴，鬈髮首飾一樣不少。老太太有這麼堅持的底氣，她的幾個兒女都學業有成，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巿裡工作，且有相當的地位，她的兒女都不在身邊，一直以來，她思想開明，一貫支持政府的工作，現在，又將一個大宅院整個的貢獻出來，是一個深受社會尊重的老人。

這位老人將這房子獻出後，自己搬到宅院的一側後來加建的小房子住，每天工廠的吵雜聲都直接無休止地困擾着她，你不能不稱她的貢獻為偉大。和她同住的是她出嫁時的陪嫁丫頭，後來成為她丈夫妾侍的一個，也已經是一個老太太的老人。

我只近距離地見過她們一次，那天，那個陪嫁老人從外面買了東西回來，站在坐在太師椅上的富貴老太太面前，報告買的東西和價錢。富貴老太太慢條斯理地逐一審視後，又嚴厲地訓誡一番，然後陪嫁丫頭畢恭畢敬地回話，退出。

這個場景，讓我第一次親見人竟可以以兩種面孔生活，一個人可以在社會、政府、公眾面前，那麽開明大度和善良，同時享受因此得來的榮耀和滿足，但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無視一個卑微的普通人的平等人格。

也許每個人都有沒被捅破的那張窗紙。而捅破這張窗紙的，最終只能靠自己。

當一個人站在高處時，最難的障礙是自己，是看到真實的自己；當我們處於逆勢時，又是否想過為自己捅破那張窗紙，去感受新鮮的空氣，去改變自己的人生？

所謂強者更多地熱衷於革他人的命，而不是自我革命；而弱者，亦不少見令人哀其不幸，悲其不爭者。

幾年後，街道工廠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當年的我們走向了各自的前程。

二○一九年六月，我很榮幸地出席了第十一屆海峽兩岸暨港澳地區藝術論壇，在大會上有一位努力致力於中國連環畫藝術的復興和發展的年輕藝術家講他的生動而充滿熱情的創作故事，深深吸引了大家，也讓我再次想起當年那個想畫連環畫的男孩。沒想到，四個月後，我的妹妹給我發來一個網上的連結，這個當年的男孩在法國去世，他叫黃永砯，與設計了北京奧運會焰火“大腳丫”的藝術家蔡國強、創造出“天書”與“文化動物”等前衛作品的徐冰，還有藝術家谷文達並稱為中國當代藝術的“四大金剛”。他曾經參加過多個國際性展覽，是中國首位獲得“沃夫岡罕奬”的藝術家。“沃夫岡罕獎”創立於一九九四年，每年都會授予一位在國際上獲得廣泛認可的藝術家。特邀評委、香港M＋美術館首席策展人鄭道煉評價：“黃永砯的藝術創作早已超越了國界和文化，而是命題與年代的更宏大意義範疇。他作品中充滿了令人敬畏的莊嚴感、難以置信的造像特徵以及嚴謹的理性，這些都改變着我們的世界觀和我們如何存在於歷史與世界環境下的感知。他是一位偉大的雕塑者，更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當代吟遊詩人。”

如果我們自己不打開那扇窗，我們永遠不知道我們能夠打開多少通往世界的窗。而每一扇窗外，都是另一個世界。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