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豢養的小說妖
有一年夏天,我往晉江交流,返回台北途中,一位泉州的學生透過微信,推薦方方作品,包括〈風景〉等名作。我“又”脫口而說,“我認識方方主席喔。”學生丟來驚訝、讚嘆,最後是崇拜的圖案。
與方方主席,認識於○九年,代夏潮基金會董事長宋東文,邀請管管等台灣作家,參加湖北交流。方方以作協身份作東,並陪與旅程。那次交流陣容整齊,以小說、散文、新詩、影像四種創作,邀齊老、中、青三代。既是嚴陣以待,也是鄭重看待,途中並託管管以特殊的“管畫”、“管字”,搭配作家的即席小品,完成臨別贈禮。方方也收到一份。禮物於行程中匆忙完成,心意卻不匆忙,必須眼神示意、密語溝通,才能製造臨別張力,“哇”聲連連。
沒料到這個“哇”聲,仍在進行,每當我在兩岸交流場合,提到認識方方主席時,便嘩然四起。他們好奇我跟方方老師有甚麼因緣,彷彿認識方方,我也成了“主席團”。
我提到○九年到湖北交流,以及隔年方方率領湖北作家,來訪台灣。難忘的是,我跟美國《世界日報》主編吳婉茹、方方,以及作家陳應松等,共遊淡水。很可能是在冬天,因為有人提到了那首名歌〈冬季到台北來看雨〉,“夢是唯一行李,輕輕回來不吵醒往事,就當我從來不曾遠離……”一出捷運,細雨飄飄,山景紛紛遠了,海濤聲陣陣靠近。
回程,雨停了,方方與婉茹坐一塊,她們背後的窗景,有海、有觀音山,以及淡淡的,又綿長無盡的情思。我在交流場合提到“我認識方方主席”,是回到那份情境,但隨着交流場次日多,漸漸發現“方方”這名字好用,我就越來越不敢用了。認識,是一層膚淺的關係,方方必也不能認同,僅數面之緣,我就到處說嘴。
我倒是跟泉州的學生,一路聊方方,直到我回台北。方方的〈風景〉是她的成名作,發表於一九八七年,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成為“新寫實派”代表。〈風景〉給我的最大意外,是敘述觀點採過世的“老八”,唯一被粗暴俚俗的父親捧在掌心的兒子。他被葬在居家小窗下,默默看着父母,以及七名手足的發展。
我以為在大陸,小說談鬼神就算不是禁忌,也難以擠上主流,因為一個“虛空”的主體,怎麼饋養豐厚大地?評論家還會問,“有這麼多人能夠當主述者,幹嘛挑一個鬼?”當“鬼”慈悲了、有人性了,鬼比人,更像人。方方筆觸犀利,像刀、像照妖鏡,〈風景〉像是人心、人情的收妖,照耀處雖在武漢,但人心惶惶,誰的心頭沒有一隻妖?
最讓我玩味的是〈風景〉談文革以後的崩壞,但整篇文章沒有提到文革字眼,但文革成為很多作家的痛,流瀉書寫時,已成為一種類型,失去了該類型的影響,方方像守在途中,猛地一躍、一嚼,讓人疼得頭皮發麻,又熱淚直流。
〈風景〉是辣刀、熟筆,方方外貌則嬌小、溫婉。方方必定有許多種風景,不在飯宴上、不在旅途中,我怎麼好意思說,認識方方呢?但人心哪,必定還住有一隻妖,它叫做“虛榮”,我在晉江交流時忍住了沒有說,卻在回程意外說了。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是找“方方”。都五年、六年了,她的贈書該被其他書籍,層層積壓了吧?非常意外的,我很順利找到。她的署名日期是,二○一○年,春。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