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卷致敬為鏗翁
——《鏗鏘歲月:冼為鏗訪談錄》序
對於辭典工具書,我心存敬畏,視為嚴師益友。篤信借助工具書核對資料,可以消減錯訛,少出洋相。相比那些拼速度、趕進度、蹭熱度而隨意印製的時尚商業書刊,集結專家學者勠力編纂的典籍,無疑看得舒心、讀得放心、用得省心。
初“識”冼翁,始於某篇概括翁學術研究的評論:一是不厭其煩地求敎於“啞先生”字典或辭典;一是博覽文字學書籍,消化別人的硏究成果以作爲營養自己的不足。我既情傾工具書,自然留意誰人同此志趣。當上述文字映入眼簾時,一種親切感油然而生,翁之名號從此長漾心海。
蕞爾澳門街,實乃藏龍卧虎之地。僅就人文社科領域而言,便有梁披雲、程祥徽、楊允中、李成俊、李鵬翥、劉羨冰等碩學通儒。諸前輩術業有專攻,學問精深,名動鏡海。
冼翁長期耕耘於文字學、語文教育和中華傳統文化園地,被譽為“從實踐中走出來的語文專家”。翁沒有學院派意義的師承,但稟賦高逸、無師自通。他善用業餘時間鑽研,其學術成果很值得重視。
與翁結緣,是在二○一三年春。彼時,我負責某期刊的統稿編輯工作。篩選稿件時,捧讀十數頁白底綠格手寫稿,字跡方正清晰,筆鋒舒展有力,字體圓潤中顯筋骨,竟是冼翁大作《高秉常主教率團訪問京、寧、滬追記》。鑒於該文具史料價值與獨家意義,編輯部隨即安排在“口述史”欄目刊發。
因了文字緣,得與翁見面。猶記初夏傍晚,攜兩冊樣刊至冼家,應門者正是冼翁。上身一件翻領淺色衫,領口低且鬆,類極內地高校退休教授。翁延我入廳——與其說客廳,不如說過道,因為廳堂兩側裝滿書籍,廳內擺放桌子,狹窄的空間越發逼仄。但在我,彷彿走進師長的書房般溫暖馨香。那天的談話內容多半忘卻,印象深刻者,冼翁身無俗氣,人純粹,藹藹然可近可親。
二○一八年,業師王富仁遺著《魯迅與顧頡剛》出版。本書所論,厚重中露尖銳,穩健中見才情,尤以對魯迅、顧頡剛“交惡”以外的“楊蔭榆與女師大事件”、“章士釗時期的中國教育”的闡析,彰顯出超凡的學識和史識。有感此書值得推薦,我以“學術大師的世紀‘積案’”為題,寫了一篇短論。詎料刊出後,冼翁即打來電話,興致勃勃暢談魯迅、錢玄同、顧頡剛、劉半農,流露出欲掌燈細讀王著的興趣。
妙論相與議,好書共欣賞。今有鏡海冼翁意願閱讀吾師著作,不亦樂乎?帶着《魯迅與顧頡剛》,我再訪冼家。過道佇立,眼瞄書架,發現不少熟悉的學術書籍,對翁的學養又加深了認識,情感距離也隨即悄悄拉近。
翁新著《鏗鏘歲月:冼為鏗訪談錄》即將出版,來電囑予作序。這份信任與榮耀,我倍加珍惜。然而,回念自家能、德未備,重擔難肩,可能辜負翁之美意,不禁惶惶然汗不敢出。承命以來,晨憂暮慮,情感思緒每在“受之有愧”和“卻之不恭”之間拉扯。序者,乃針對著述而來的“大手筆”。既闡明著述緣起、出版意旨,也聚焦作者、著述評論進行扼要而不失深度的闡發。其本質是“序主”本着對作者、對學術負責的態度;憑着提攜新人、扶勉同仁的熱忱,關注學科發展,借序論學論道。若非名流賢達、師友前輩或學科泰斗,凡夫俗子斷然不可、也不敢犯忌作序。翁著述宏富,其書序文多由程祥徽、李成俊、何九盈等名家所撰。珠玉在前,續貂難為。每念及此,頓感誠惶誠恐,壓力山大,以致數度提筆竟爾怯於落字。然而,作為晚輩,面對卓有建樹卻甘於淡泊的純粹學人,三緘己口或舉筆不決,皆非我願,何況翁我之間也曾談笑融融呢。還是勉力抒寫心得感受吧,至於是否狗尾續貂,貽笑方家,本不必斤斤於胸前腦後。
漢語言文字具有優雅、精煉、豐盈、厚重等特點,優雅的漢語篇章,讓人賞心悅目,還可以陶冶性情,激發民族自豪感與凝聚力。優雅的語言文字,需要傳承和守護,更要避免滑向膚淺化與粗鄙化。為更好地表情達意,增強傳播效果,無論電台新聞播報,還是電視台節目錄製,抑或其他媒介,都必須選擇正確規範詞語。譬如生活中的標語口號,其內容不應是居高臨下式的訓示呵斥,而要用妥貼溫和的語言導人向善。無論公文起草者抑或文件審訂者,都應該放下身段,虛心學習,不斷提高業務水平。
文論視野中的組詩,泛指同一詩題下內容相互關聯、相互呼應的詩作。具有主題集中、風格接近、情感伸延貫徹等特徴,既可開拓同類題材的容量,又能發揮篇章連綴的效用。杜甫的《三吏》、《三別》、《秋興八首》,就是典型範例。冼翁學術產量豐富而厚實,《談文字說古今》系列,因具備組合式篇章連綴的特質而備受矚目。冼翁對漢字以及漢字在變遷過程中的現實功能的論斷,體現於《漢字的優越性》、《漢字改革問題隨想》、《談談漢字的簡化》諸文中,某種意義上構成了他的語言文字的思想認知體系——
幾千年來,中國歷史上有無數王朝的興衰更迭,國土不斷的分分合合,戰國爭雄、南北對峙的分裂局面已非一次,但中國到頭來總是維持大一統的局面。漢字的統一不僅使國家的政令得以施行,而且使民族的感情得以溝通,因此漢字在維護中華民族的團結、統一,保存中國文化方面,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它確實有很強的凝聚力。
在中國歷史上,北魏鮮卑族、清代滿族,都是居於統治地位時自動放棄本族語言文字改用漢字的。其他如羌文、契丹文、西夏文等相當成熟的文字,都被漢字所取代。由此可見,漢字不但具有凝聚力,而且還具有強大的吸附力。
這是冼翁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學術論斷,可謂高屋建瓴,穩健到位。正是在這種嚴謹的科學論斷導引和深厚的民族感情感召下,冼翁的泛語言文字研究開始漸次鋪開,並取得耀眼成績。冼翁著述可圈可品者甚多,尤以對文字的音、形和義的硏究以及相關商榷類文章最接地氣。別於那些動輒居高飛翔於全球戰略、國際形勢的宏論,冼翁之文,立足澳門社會語境,着眼具體明確的微觀議題,本着解決實際問題的立場原則,據實言說,從而避免了蹈空之談。《談文字說古今》系列著述,至今出版七集,評價高,影響大。冼翁高度關注本土語言文字應用問題,長期秉持“捉(文字)虱子”精神,執着認真。誠如何九盈教授所言:這位捍衛文字正確發音,正確應用的學者,從報紙、電視台、辭書到期刊、廣告到標語,乃至學生的朗誦比賽,商店門口貼的告白,但凡有音讀不正,用字訛誤,一經發現,便滿腔熱情,匡之正之。
如果說,數十年鍥而不捨的“捉虱”癖好,使冼翁成為澳門語文園地不折不扣的“保健醫生”(何九盈語),那麼,展卷可見的商榷反思類文字,則鮮活折射出冼翁的學者本色。統攬《談文字說古今》書系,諸如“與金中子先生商榷”、“與安子介先生商榷”、“與墨齋先生商榷”以及對傳統文化的反思拷問文章如“否定舊傳統打到‘孔家店’”、“魯迅——反封建的偉大旗手”、“全盤西化的倡議者胡適”等“扎眼帶刺”的文字琳琅滿紙。篇幅上看,冼翁之文大多短小精悍,但這些“微文”,辨偽求真,論不虛發,未嘗不可視為“盛世危言”。當然,那些被冼翁“商榷”者和回文“再商榷”者,都應獲得對等的敬意。學術無禁區,理想的學術領地,應是林木蔥鬱,中無雜草,斷斷不可刻意塑造“權威”,更不必盲信盲從“教父”。爭鳴的過程是相互激勵、相互啟發的過程,它要求參與者充分發揮自身學養識見,深入研究問題,作出令人信服的結論,達到對論題的正確認識。也只有通過商榷,激活議題,活躍氣氛,才有望開闢學術新徑,推動學術事業健康有序發展。
七冊《談文字說古今》,厚實沉甸,字裡行間盡見渾厚學養。《鏗鏘歲月》不日亦將推出。前者融學術性、知識性於一體;後者回憶性、史料性兼備,二者互為文本,相得益彰。捧讀書稿,心靈頗受觸動,對冼翁其人其文又多了幾許認識;認識之餘,對這位濠江學人,不由心生敬意來。
大抵回憶錄、訪談錄、自傳評傳,無不側重受訪者生命軌跡的鋪陳、記錄和評價。這類書籍往往起着補時之短、補史之闕的作用。《鏗鏘歲月》分“烽火童年”、“澳門學聯”、“教學生涯”、“中華教育會”等八部分,載錄時間跨度長達八十多年。這樣的章節設計,符合訪談錄文體屬性,有利於書寫策略的開展與深入。本書以時間為軸線,既陳述個體人生經歷,又截取生命歷程中的橫斷面,把眾多人物、事件加以精要生動的表述,從而為讀者搭建起重返歷史現場的橋樑。
訪談錄是一項恢復歷史記憶的工作,但本質上是一種記錄體文字,行文講求舒朗親切,張弛有度,自備一套“春秋筆法”。《鏗鏘歲月》中關於童年舊事如“避難香港”時,正值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軍機轟炸港島,其內容自是“烽火狼煙炮聲隆”。由於口述者憶舊生動清晰、語出淡然,採錄者筆鋒常帶感情,書寫精煉傳神,這一不堪的戰爭逃難片段,予讀者一種身臨其境的感受。關於“初到澳門”的敘述,特別是入讀小學的場景,讀來溫馨感人。在那“食番薯都要限量”,甚至食硼砂發脹大米製成的“神仙糕”的歲月,冼翁回憶所學第一篇語文課文:“滴答滴,滴答滴,鐘擺往來不停息,一分一秒走得急,走得急。滴答滴,你看歷史書一冊,百年千年也只是一日一日的堆積。”八十年時光流逝,竟然清楚記得教語文的班主任姓黃名瑞焜,真是應了傳統教育庭訓——師之所授,未敢忘也。
一九五○年五月四日,冼為鏗發起創建澳門學聯(全稱“澳門中華學生聯合總會”),在愛國教育事業拓展、愛國人才培養和愛國運動開展等方面作出巨大努力。“澳門學聯”篇,佔全書近三分之一篇幅,是《鏗鏘歲月》中最厚重的內容。憶往昔崢嶸歲月,冼翁思緒飛揚——從起草《告闔澳同學書》、發起“尊師運動”、出版《學聯報》等,一一訴諸筆端,還原了學聯篳路藍縷的不凡歷程,形塑了學聯奠基立業的本真面目。
作為接續“澳門學聯”的篇章,“教學生涯”和“中華教育會”無疑是《鏗鏘歲月》核心內容所在。冼為鏗自幼語文成績優秀,投身教育事業,乃受師長影響,也是喜歡教育職業使然。他參與籌建勞工子弟學校,先後供職於糧食同業公會子弟學校、濠江小學及中學,期間或登台授業作育英才、或操持校務謀求發展,數十年如一日。冼翁曾經擔任澳門中華教育會理事長十數年,孜孜於師資培訓工作,促進教師專業成長。在推動天主教學校參與教育會活動、推動各校參與全澳學生運動大會方面不遺餘力。澳門教育園地晃動着冼翁不知疲倦的身影,冼翁見證並記錄着澳門教育事業從蹣跚跋涉到闊步前行的進程。在南光公司和新華社工作期間,冼為鏗分管文宣工作,促成高秉常主教率團訪問京、寧、滬,使得天主教與內地的關係大為改善。
冼翁曾當選為第四屆、第五屆全國人大代表,二○一五年獲特區政府頒授銀蓮花勳章,是澳門社會賢達名流。如果拉開時空距離考衡,我認為,冼翁歸根結柢是一位潛心於語言文字研究,關注語文教育事業,認真反思傳統文化的學者、教書人,其本色趨近讀書郎、素心人、鄰居阿伯。季偉婭精心採錄的《鏗鏘歲月》的出版,定當豐富澳門社會的人文記憶,對九十歲的冼翁別具意義。
歲月鏗鏘,人未老。願冼翁健筆縱橫,凌雲“鏗鏘”,也願澳門人文社科之樹常綠常青。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