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翼殺手2049》的科幻狂想與哲學構想
丹尼斯 · 維爾諾夫尚未譜寫太空科幻史詩《沙丘瀚戰》(Dune,2021),已透過《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2017)延續列尼 · 史葛代表作《銀翼殺手》(Blade Runner,1982)的殖民帝國史和哲學抗爭夢,將反烏托邦的浪漫情愫及愛情結晶理解為世紀陰謀的重要一環,讓黑色電影的魔力捲土重來。故事發生在二○四九年,洛杉磯警察局的連鎖九型複製人K(賴恩 · 高斯寧飾)奉命追殺舊型號複製人,從而得知連鎖七型複製人具有生育能力,且許多複製人密謀叛變。
導演前作《心敵》(Enemy,2013)指出,每個獨裁政權都有一樣癡迷,就是“控制”;直至《銀翼殺手2049》強調:“這個世界建基於一道牆,它把物種分隔。”該片與列尼 · 史葛的《異形:聖約》(Alien: Covenant,2017)同樣以複製人的眼睛作為開場鏡頭回應《銀翼殺手》,三部影片對人性的探討和對生命意義的追尋,都寄託在特定群體的審視之中。綜觀《異形》系列和兩集《銀翼殺手》,都牽涉“造物”這個哲學概念;其中《異形:聖約》毋忘初衷,開宗明義:“你創造我,誰創造你?”誘發人類生命起源和民族文明開端的聯想。
《銀翼殺手2049》跟同年上映的真人版《攻殼機動隊》(Ghost in the Shell)不約而同地涉足靈魂、記憶、人性、正義和真實等概念,引領觀眾思考一連串哲學命題①。歸根結柢,要判斷所謂記憶的真實性,豈能忽略靈魂的延續性;要知道記憶是否被植入,豈可對製造記憶者置若罔聞。作為意志與表象的世界,讓生命充斥實感與虛幻,當中不但涉及物理主義者和靈性主義者的立場矛盾,還涉及造物主是誰的深奧問題。二○一五年約有七十個國家禁止複製人,以免克隆技術帶來災難性、毀滅性後果②,這是人類企圖成為造物主和模仿上帝的行為所引起的強烈反彈。
《銀翼殺手》的複製人危機既預示了各國的現實疑慮,又啟迪了形形色色的複製人題材電影。續集裡被迫流亡的複製人群體,跟《末代浩劫》(Children of Men,2006)的全球人類一樣遭遇生命延續和物種繁衍的困境③;丹尼斯 · 維爾諾夫無意像艾方素 · 柯朗那樣標榜女性乃人類世界存亡的關鍵,而是讓女性的救世姿態或滅世能耐若隱若現,難怪先後影響主人公的一眾女性角色④及她們所象徵的性別力量⑤,可被視為導演前作《心敵》裡有關性別指涉⑥的延伸和變奏。其中至為關鍵的女角,乃負責設計複製人記憶的安娜 · 史特林博士,重要程度僅次於《末代浩劫》的黑人“聖母”;當被K問及為什麼擅長製造記憶,以及是什麼令這些記憶如此像真的時候,她坦言:“其實每位藝術家的作品都包含了自我……複製人過着艱苦的人生,被製造出來做我們不想做的事。我不能幫你們改變未來,但我能給你們好的回憶,讓你們回想時能感到快樂……如果你有像真的回憶,就會有真實的人類反應。”
按此邏輯推論,複製人是未來世界的藝術品,記憶是複製人靈魂的核心。然而記憶設計師的哲學構想,離不開記憶設計的科幻狂想,兩者是否與《潛行凶間》(Inception,2010)的“造夢者”團隊和後來《回憶潛行》(Reminiscence,2021)的“記憶恢復”服務一脈相承?值得探討。弔詭在於,記憶設計師負責造物工匠的靈性部分,即最高端、最重要和最困難的部分,而這位“造物主”的真正身份,竟然是連鎖七型複製人瑞克 · 戴克(夏里遜 · 福飾)的女兒。換句話說,當克隆技術突破靈性的局限和慾望的禁忌,全新種類的受造者將會世代相傳;當造物主能夠藉由受造者所“創造”,屆時不但“造”與“被造”的角色或功能可以對調,連造物主也可以輪換更迭,讓“造”與“再造”恆常,讓“變”或“不變”永續。如斯離經叛道的存在主義意念,無異於《22世紀殺人網絡》系列般試圖暗示“人”創造“神”,不論它是對歷史表象的尖銳諷刺,還是對未知領域的深刻啟示,最終有可能讓人墜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永恆輪迴之中。
總而言之,《銀翼殺手2049》並未突破《超越潛能》、《LUCY:超能煞姬》、《超人類:卓比》和《攻殼機動隊》等科幻電影的傳統框架,它們接二連三地促使我們思考,人到底是不是機器?人的一切行動,包括精神和情感等神秘的意識活動,能否被轉換為物理的、神經的、粒子的運動?無論如何,技術文明對人類存在的方式和自我理解有着深遠的影響,我們有必要重新檢討,人作為道德的、文化的、精神的和政治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麼?
令狐昭
註:
①例如:人類是否由數據組成?我們都在尋找真實的東西?最有人性的事情是為正義而死?怎樣知道一件事有否真正發生過?
②假如複製人是人類的“工具”和“附屬”,便會喪失自主、平等和選擇等權利;複製人更涉及嚴重的倫理、法律和社會問題,無性繁殖的複製人群體一旦出現,代際關係將嚴重錯位,世界將面臨史無前例的亂象。
③《末代浩劫》描述人類已失去生育能力,人類文明早晚消失。絕望之際,一名黑人女子離奇懷孕,她和腹中嬰兒成為人類世界存亡的關鍵。
④影響K的女角包括:證實K腦海中的孤兒院記憶並非虛構的記憶設計師;拯救了K和為複製人爭取自由的反抗軍領袖;K的洛杉磯警察局直屬上司;被K消滅的華勒斯公司董事長打手;K的全息投影女友,幾乎是《觸不到的她》(Her,2013)的虛擬情人升級版,擁有思想、情感和人性。
⑤這股性別力量跟該片上映同年同月爆發的#MeToo運動是各行其是,還是殊途同歸,見仁見智。
⑥《心敵》片首有裸女與蜘蛛共舞,片末男主角妻子發生車禍,車窗呈現出蜘蛛網狀的裂痕。有評論認為蜘蛛象徵主角對女性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