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一步便海闊天空？

由西川美和執導的日本電影《東京蒼穹下》，講述男主角三上正夫（役所廣司飾）因謀殺而身陷囹圄十多年，出獄後飽受歧視，處處碰壁。關於釋囚難以重投主流社會的故事並非新穎，然而導演以細膩的人文情懷，刻劃出一個不煽情卻窩心的寫實故事，當中不少議題更可用作社會學研究的參考範例。

每個社會從小教導民眾守紀服從，這是所謂的社會化：“人類學習遵守社會上的規則、價值和角色，漸步內化的過程。”尤其像日本制度化如此強大的國家，對國民社會化要求更嚴格，這種把人壓逼得喘不過氣的氛圍籠罩影片前半部分。當有人做出嚴重偏差行為（例如主角殺人），需藉全控組織（監獄坐牢）進行再社會化，重新學習主流社會規範。然而，這是否讓人改過自新的最佳方式呢？片中提及更新人士再次入獄機率頗高，答案已是呼之欲出。當主角多次說在監獄還感覺比較平等和自由時，反映現實社會的偏見與壓抑是如何讓釋囚走投無路。

對更生人士的偏見固然容易讓他們走向“自我實現預言”的歧途（即抱着既然被看扁就繼續沉淪的心態），但還有不少元素讓他們難以重回正軌。在電影裡，主角出獄後身體狀況大不如前，申請綜援又被刁難，聯絡昔日黑幫兄弟方發現幫派文化早就沒落，雪上加霜的苦況更添時不我與之感，無奈又無助。

影片下半部分，從前只懂以拳頭暴力解決問題的主角，在朋友勸導下收起暴戾之氣，過着世人眼中“正常”的生活。記得當我看到主角與友伴們慶祝他找到新工作時，還替他終於苦盡甘來而雀躍之際，偷瞄手錶發現距離完場還有二十分鐘，瞬間有種不好預感。果不其然，下一幕他就在公司後巷目睹弱勢同事被霸凌，該出手相助還是視若無睹？後來當他與同事們閒聊時，又聽見他們對該同事冷嘲熱諷，最終主角選擇啞忍甚至賠笑。本以為他熬過這些挑戰，退一步便海闊天空，百忍成金會換來好結局，沒有料到在颱風天晚上會有那樣的最終下場。

記得觀影當刻實在無法接受此安排，悲劇結局或更具寫實味（人世間哪有這麼多童話式結局？），但這不就全盤否定他之前的付出與改變嗎？後來仔細回想主角在前一晚與前妻的電話通話，似乎已埋下伏線。當前妻問到他與同事相處有否矛盾時，他回答不會再與人有衝突了，最後她說：“對你這種人來說，大概覺得很壓抑，很難在社會生存吧！”強逼自己磨平棱角，男主角的真實個性其實早已死去，如此扭曲、假裝正常人的他，僅是頂着軀殼苟且地活着。影片最終幕，鏡頭從主角居所緩緩地移向天空，東京蒼穹下卻無法讓主角找到容身之所，最後默默出現的片名《美好的世界》（日文片名直譯），還真是格外諷刺！

在看《東京蒼穹下》時，不禁想到今年中上映的港產片《濁水漂流》。兩部電影皆聚焦釋囚重投社會的窘境，儘管表達方式不盡相同，但在面對不公時兩個主角都是“有冤無路訴”，而他們的結局也出奇地相似。《濁》結局裡絕望的輝哥選擇自焚，隱含寧死不屈的意味。終幕燃燒中的烈焰，實情是他心中那團怒火（因他從不妥協），與《東》裡導演最後把鏡頭定格在蒼空，一動一靜的處理，無論在銀幕還是在觀眾心中，那餘蘊與感嘆同樣都久久不能散去。

鄧志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