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恩為我代班散文課
主編《幼獅文藝》十七年間,有幾個專欄印象深刻,凌性傑、吳岱穎、高詩佳談語文教學、羅智強寫大陳島、朱宥勳回溯台灣文學早年經典、賴鈺婷寫台灣小鎮風情,以及黃信恩“體膚小事”,寫人體器官與疾病,角逐金鼎獎最佳專欄寫作,雖未獲得正獎,但在多年後入選《文訊》上升星座二十家,證明本欄的書寫價值。
認識信恩好些年了。二十世紀末,我剛任職主編,就知道有這位年輕作家,二十歲上下。當年,七〇後作家紛紛冒出,八〇後還潛沉着,屬於後者的信恩已不甘潛沉,如潛艇升起眺望鏡,並經常浮出水面。一艘艇,慢慢劃移,小說、散文與新詩等,都是場域。
基隆海洋文學獎不是信恩得過的最大獎,但獲得新詩獎。我跟主辦單位說,這位作者寫小說、散文,不料也寫詩。信恩是高雄左營人,一個濱海小鎮,迴游基隆得獎,彷彿暗喻來自海洋,也將從海洋賦歸。回想起來,就是在基隆,我把信恩記得更清晰了。
多年後,雖邀請信恩寫專欄,固定通訊,但見面次數實少。後來幾回邀信恩參加兩岸文學交流,其中一回,他出發前緊急來函,道是醫院有事情,走不開。這時的信恩已完成醫學學程,執壺濟世,我才恍惚,好些年已經過去了。幸好,時間的記事不匆忙、也不蹣跚,它們始終停在最初的模樣。
信恩的書寫主軸,多與醫事有關的人、事、物以及思維,故鄉左營也是用情之地,〈空白海岸〉獲得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首獎,記敘對故鄉情感、左營庶民質地,以及成長點滴與左營的時間連結。信恩先果決地以大筆切入,有力地寫岀“我住在靠海卻看不見海岸線的地方”。這破題,讓全文“方向感”十足。如:“左營大路以西,海功路以北”等,屬於路標的區隔,根據這些劃分,信恩的居住地左營就不是概念性的區域,而充滿生活氣味,“我家就立在語言流域的分水嶺上”等,形成割裂又融合的族群生活。
信恩以“方向”分隔,裝載左營的起居仰息,豆漿店、老榮民、五路公車、冰室、各種道路、兵仔街等等,也因為織就大道,牢牢依附的點滴,一如延伸而出的小徑,蹤跡明確,沒有溺入鄉情或回憶的情緒裡。仔細比照,這時的信恩已為後面的大書《體膚小事》備戰,繁、簡交織,並且深入思考,我課堂常引用他的〈大隱於耳室〉,“耳朵是我們體內最獨裁的器官”、“殼,帶着私有的意涵,於是耳殼暗示着整片耳其實是一隻蒙古包、一座小宇宙”,學員驚呼連連之際,我知道嚇唬的效果已經達到,再來我必須善意、好言,寬解學員們,成功並非一蹴可幾,也必須招魂收驚,“信恩大山”如此高遠,得怎樣才好吸納、超越。
借用信恩的散文,主要談作家的禪定,說泰山崩於前是太遠了,談疾病日常倒是不假,病人與疾病連綿不絕時,作家如何抱一、客觀,看到生命的限制跟可能,再把生、死,悲、歡等幾種矛盾,掐準平衡點。信恩為文不單是醫者與病人、診斷書與疾病,而是人生在細碎中趨向完整,在病苦中看見光煦,怯弱如我,向來把這當作生命的大鍛煉。
我還記得信恩無法如願交流,我跟基金會說,“可惜哪,我們的交流團少了隨隊醫師。”當然不僅於此。信恩本就高大倜儻,想必已經長成小巨人,我唯有年紀無法裝小,其餘如讀書、寫作都想裝得小小的,在旅途上,看着當年,我看着長大的二十歲青年。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