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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1月10日
第B12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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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園隨想

陵園隨想

來得早,陵園裏空空蕩蕩。幾日陰雨後,天空清亮瓦藍。薄得像紗一般的雲彩,不時地變幻出各種姿態,轉眼間又消散得無影無踪。是個好日子!

一隻漂亮的珠頸斑鳩輕輕落在我的腳邊,咕咕叫着,沒有絲毫膽怯。我看牠時牠也正凝望着我,黑亮的眸子深處似乎有什麽東西在顫動。在陵園特定的環境裏,一種靈異的感覺瞬間貫穿了全身。

父親今日入土。大哥已勘察多次,我卻是第一次來到實地。聽說陵園附近有一座清代將軍墓地,將軍當年金戈鐵馬,狼煙塞外,爲國盡忠戰死疆場,遺體被部下護送家鄉,掩埋山林。將軍的墳頭依然青草萋萋,偶爾會有後人前去祭掃。父親的陵園正依此山而建,東面不遠處有片不小的水面,南向望去,三五公里外無數的小山包層巒叠嶂,形態分明。大哥說,“這個位置很好,左青龍右白虎,朱雀玄武也跡象清晰,陵地環抱其中,如落坐太師椅上,藏龍聚氣,是片澤被後人的風水寶地”。我雖然不懂這些遺習陳俗,但畢竟都是些吉利隱喻,便也樂得相信。

山南坡擠擠挨挨近千座墓穴,形制相似,建陵人或是希望體現出人人身後平等的意味。時間早過了清明,除個別新墓偶見幾束鮮花,大多已經沒有了祭品。山坡稍高處,幾片區域的墓碑前竪着一對小獅子,顯得稍微高檔一點,我知道父親的墓位是有小獅子的,繚亂中竟沒有尋見。

此時,陵園的來路上突然響起一陣鞭炮,鳥群呼啦啦地騰起。男子捧着相框,身邊的女人抱着骨灰,有說有笑地走了上前,後面的人們拎着落地花籃和瓜果酒肉。饒是我這樣不懂喪俗的人都分明感到頗不成體統,至少是少了些規矩。拉拉雜雜的隊伍終於找到屬於自己的地盤,嚎聲驟起,哭天搶地,接着窸窸窣窣好一陣子忙碌,又魚貫而出,揚長而去,前後不足半個鐘頭。真是應了那句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看不得又能如何,世間何人不是如此。一聲啼哭宣誓到來,無論辛勞一生還是榮華一世,樓塌之時,哪一個不是獨自地咽下最後一口氣?父親離開那天夜裏,我和大哥無不感嘆,父親從一個窮苦的農村孩子,成長爲一名革命軍人,享受着高幹待遇,然而到了臨終的日子,心心念念只有母親的未來歲月,說走也就走了,悄無聲息,愛妻也罷,兒孫也罷,身邊所有的一切從此與他再無干係。

陵園又安靜了下來。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在甬道邊的大石上坐下。風努力地穿過竹叢和松林,而我卻努力地想在風聲中聽到父親的呼喚。

父親的離開,許多事情都在意料之外。病情急轉直下,他甚至沒有對後事作出一點安排,所以他必是不會想到自己竟然魂落此地,一處全家人都未曾來過甚至聽說過的地方。最後一年裏,父親住遍了南京的各大醫院,我是極不喜歡西醫的,救命不治病,肺衰治好心衰來了,頭痛藥下去幻象來了,利尿劑用了腦溢血又來了,如此這般一來二去、三來四去,在這種翻來覆去顛三倒四的治療下,父親的身體終於成了一張破漁網,千瘡百孔,不知道哪個地方突然就出現了新的問題。我的三舅和表妹都是中醫,三舅的針灸和推拿在膠東半島很有些名氣,表妹自己經營了一家中醫院和幾家診所。大哥從小就和他們生活在一起,所以對中醫中藥的功效一直篤信不疑。在他的力主下,父親病情稍一穩定,在家休養了幾天,兩人便徑自飛去了青島。現在想來,這波操作風險極大,不僅是旅程的顛簸更有陪伴的缺失。到表妹的中醫院住下半個月後,表妹開始擔心父親最終不治,無法承擔如此巨大的精神壓力和責任,然而,此時的父親已不再具備長途返回南京的身體條件。父親日益煩躁,開始堅決抵制中藥、拒絕治療。對中醫的執着讓大哥自有一套別樣的理論,所以在父親臨終的日子裏,他做出了許多至今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最糟糕的就是始終不太希望我和母親去青島探望。按他的邏輯,這樣能夠讓父親頂住一口氣,增强求生慾望,繼而自主配合治療。雖然難以理解和接受,但這種近乎無情的決定我卻也還是很遺憾地執行了,或許在我心中始終存在着父親能夠重新康復起來的幻念。好在這期間,我那遠在深圳的兒子專程趕到青島,連日晝夜不離病房的陪護,讓走到生命終點的父親得到極大的精神安慰。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青島是媽媽的娘家,也是我的出生地,卻成了父親的告別地。而那段時間,母親卻在鹽城濱海的鄉下,那是父親的桑梓之地。母親患有嚴重的阿茲海默症,生活須臾不能離人,老家的堂哥堂嫂在父親住院期間常常過來南京陪護,母親的內心是能夠接納他們的,送去蘇北便成了權宜之計。父親真正遭罪的最後一天下午,母親和我似乎都有所感應,不再顧忌大哥的意見,分別從濱海和南京奔赴青島,母親終於在父親意識清醒的時候趕到,而我來到身邊時,父親已經進入彌留狀態。那天凌晨,坐在病床邊,輕輕握住父親的手,我甚至能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生命在我的指尖悄悄流逝。父親閉眼的那一刻一定是聽着小兒子的呼喚,老伴和兒子們都到了,心意圓滿。

大多數人不願也不敢面對死亡,其實是因爲生命裏有太多遺憾。如果覺得這過去的一生正是自己期望的,如果離開時真的感到圓滿,那麽,下一生即便重來,我猜想父親還會經歷同樣的生活軌跡,或者父親更有意願重新修復今生小小的不足,那麽,死亡對於他來說,也就真的不再可怖了。

環顧寂靜的陵園,思緒隨着天上的雲和身邊的風,飄浮着飄散着,很自然聯想到了史鐵生的地壇。十五年間,史鐵生每日搖着輪椅在那片荒蕪的園子裏,走走停停,寫寫畫畫,思考生命,體味着母親的疼愛和人間冷暖。“曾有過好多回,我在這園子裏待得太久了,母親就來找我。她來找我又不想讓我發覺,只要見我還好好地在這園子裏,她就悄悄轉身回去,我看見過幾次她的背影。”父母永遠在小心翼翼地呵護着自己的孩子,如涓涓細流,滋潤着卻不會打擾你。高考那年,濱海老家的親戚來南京尋醫問藥,好幾口子擠在不大的家中,徹底打亂了我應考的節奏。考試當天又騎車摔了很重的一跤,一個老太太從路邊湊了上來,“完了完了,這孩子肯定考不好了。”確是應驗了,考完的十多天裏,我整日鬱鬱寡歡,閉門不出,終於在一天晚飯時,父母怯怯地對我說,“雖然你不說話,但我們知道你心裏很難受。出去玩幾天吧……”我眼裏的淚水刷地就掉了下來。上蒼給予人們活的機會,又同時給予了被愛的饋贈,或許就是希望人們能夠好好相愛着度過這幾十載歲月,讓每一個日子都對得起活着。

二十年前,和一位大姐閑聊,她說自己剛剛上小學的兒子很有些佛緣,常會獨自冥想生死之事,有一天洗澡時因爲想得出神,熱水早已用盡竟渾然不覺,受涼發展成了肺炎。“這孩子似乎悟明白了輪迴的道理,他說一個人離開人世後,如果魂靈被活人記着念着多了,便會又快又好地得到轉生的機會”。

或者對逝者,或者對生者,轉生真的很重要嗎?衆人散去,在一人獨自的黃昏,人們往往會思考起爲什麽而活。人,無論怎樣都會死,活的盡頭便是死,或者說一直活到死,人可以先活後死,卻不可以死而後活,所以爲什麽要浪費掉這次難得活的機會呢。人生在世,不時忙碌不時紛擾,偶爾歡悅又偶爾悲鬱,總會去掂量着哪一種生活的姿態更爲划算,聽起來像做買賣一樣,其實平淡才是常態。絕大多數人都經歷過苦難,卻依然努力地向着自己希望的樣子活下去,靠的就是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有了這份執念,或許就可以迎來一點不一樣的人生。

陵園裏出現了一個工人,東鋤鋤西翻翻,弄出了些響動。我從旁悄悄地揣測着,他的上一次輪迴會是什麽?下一次又將是什麽?這一次輪迴中,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辛苦嗎?

過去兩年身邊也走了不少朋友。我很喜歡的光頭哥在一個冬夜的工地上摔到後腦,我總愛調侃他,一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穿着打扮像工頭,而事實上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把老婆孩子留在重慶好多年,一個人滿世界地搏命拼殺,我常常能夠收到他從全國各地寄來的別致的土特産品。有一天晚上喝酒回來的車上,他掛下兒子的電話竟然號啕大哭起來,讓我體會到原來不差錢的人生還是會有許多差的東西。小有名氣的水墨畫家陳大師是我的同學,交集一直不少。高中畢業便開始混社會,當過小餐館的廚子,殺雞扣腸,轉鍋顛勺,後來和朋友合夥在珠江路攢起了電腦。即便再齷齪的際遇裏,他對書畫的興趣和鑽研也從未放棄,終於修煉到“廚子裏畫畫最好的”美譽。有天去他家中取畫,時近中午,他突然說,不好意思啊兄弟,每天中午都得趕去老娘那裏爲她做飯。某天夜裏,家中樓梯上的一跤,讓他再沒能醒來,這世間少沒少大師我不確定,但肯定從此少了個孝子。還有一位四川的緝毒警察,新冠疫情期間因勞累過度倒在了崗位上,二十多年前,高大英氣的他從公安大學畢業回到家鄉,他的同班同學,太湖邊一位美麗的江南姑娘因爲愛情追隨而去,今年,他們的兒子已經成了一名帥帥的大學生。

“就命運而言,休論公道。”父親走在耄耋,朋友們卻壯年離去,如此想來,生命的長河中,一時的煩惱又算得了什麽呢?一切早有必然的安排,風物長宜放眼量,順其自然,才能坦然地與生活和諧一世。

四周是逝者和他們的墓誌銘,然而,陵園的每一個角落裏又充滿了活着的動靜,花草樹木和鳥兒,新竹的尖尖正悄悄拔起,昆蟲們在伏地爬行,偶爾有早蟬“嘰”的一聲長鳴,旋即消失……

置身其中,感恩和緬懷在心裏,恬然得沒有一絲悲傷。

姚 晨

2021-11-10 姚 晨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55236.html 1 陵園隨想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