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約的老竇
每年農曆七月十五是中元節,是一個傳統的祭祀之日。我對這個日子印象深刻,實在是拜老竇所賜。
在我們老家,每到這個日子前後,都會有很多人“燒包”來祭祖,老竇也不例外。“燒包”是把摺好的紙錢,放入寫好了收件先人名諱的紙包中,然後在夜晚找個空曠的地方焚燒,希望收件的先人能夠領取後人的孝敬,在冥界過快樂的日子。
我很小的時候,一般是被老竇拉着,在他燒紙錢時,給先人磕兩個頭。再大一些能幹活了,老竇就把摺紙錢的任務給我。紙錢通常是粘在一起的,摺紙錢時就得把它一張張小心分開,再摺好塞入紙包。有一次我嫌麻煩,沒有把紙錢分開就塞進紙包,被老竇逮到,好一陣罵,據他說若不好好把紙錢分開,先人就不能足額地拿到這些錢。當時我腹誹不已,然而無力反抗,只能照做。
等到我毛筆字練得還能入眼了,老竇把寫包的任務也分配給我了。什麼“顯妣”“顯考”,“孝子”“賢孫”,再加上每位先人都需要燒三個以上的包封,林林總總幾十個紙包要寫,所以得最少寫上半天、手都寫酸才能完成任務。
我曾義正辭嚴地提出抗議,並提議用鋼筆書寫。但老竇說用毛筆寫紙包是規矩,“燒包”是他答應去世的奶奶每年都會做的事,他表示他也知道這是迷信,不過既然答應了就要守約,這實在讓我無話可說。
“燒包”的流程老竇也是十分講究的,必須點上一對紅燭,再殺隻公雞,把雞血淋在紙包上,才會開始燒紙錢、磕頭。但凡哪個流程沒有按順序進行,那都是老竇不能接受的。
有一年中元節,長沙的天氣不好,總是颳大風,老媽建議老竇可以先磕頭再燒紙錢,老竇表示“老祖宗定的順序哪能隨便改呢”,於是他還是先燒紙錢再磕頭,沒想到大風颳起未燃盡的紙錢,正好落在他腿上,結果燙了個很大的水泡。老媽後來一直拿這個來取笑他。
老竇是個很重感情的人。二伯去世後,一家子婦孺都不會燒包。他默默地在每年為先人準備的紙包中,加上二伯的那份,厚厚的幾包,生怕他二哥在那邊捱餓受凍。
清明節和中元節都是老竇十分看重的日子,清明節他必定去掃墓,中元節則必須“燒包”,雷打不動。有一年清明,我請假陪他一起去掃墓,看着古稀之年的他,走過泥濘陡峭的山路,來到爺爺奶奶的墓前,點上香燭,拿出祭品,放掛鞭炮,跪拜磕頭,心中真是感慨萬千。
但是這兩年受疫情影響,他都沒能回老家,親身前去掃墓及“燒包”。留在老家的小叔倒是年年都會去掃墓,但是未必年年“燒包”。去年中元節,老竇囑咐小叔“燒包”,雖然擔心小叔不按“流程”走,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今年他探了探小叔的口風,似乎小叔無意繼續。我看到他失落的樣子,建議他在澳門“燒包”,他卻表示沒法走“流程”,而且他也不會說廣東話不能和本地神仙溝通,怕是燒了也沒用。我當即啞然,之後有些歉然,因為我實在沒法幫助他完成這個小心願。
其實我知道老竇並不迷信,但在這些事上還是有他的堅持。隨着年齡的增長,我也越來越理解他,“燒包”不僅是他遵守與奶奶的約定,也是他寄託無法訴之於口的哀思的方式,更是他幾十年來對傳統習俗深入骨髓的一種維護。
守約的老竇,固執得可愛。他讓我真切地感受到,塵世之中,生命的延續與習俗的傳承,就是刹那與永恆。
楊 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