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讓為我讓出的背景
我在台北知名的“明星咖啡廳”與張讓喝咖啡。她坐我對面,武昌街城隍廟成為我張望她的背景。巧合或隱喻,張讓宛如神祇。她長期居住美國,以穩定質量的小說、散文、旅記,甚至是翻譯,經常提醒讀者,她很近哪,而當她真的靠近着,我感到恍惚了。
主編《幼獅文藝》時,我因應讀者需要,策劃一個有趣專欄,請張讓、韓秀,以書信體寫親子教養。網絡讓距離,只餘時差,張讓寫信給韓秀,等待回應,或者反之,實施兩年,我們都熟悉張讓與盧友箏、韓秀與薄安捷,兩人合著《兩個孩子兩片天》,兒子各有開場白,“我是張讓的兒子友箏。我喜歡《魔戒》,但其實最喜歡聽媽媽胡亂瞎編我的出生神話……”“我是韓秀的兒子安捷。我愛上數學,設計電玩是我的最愛,我的夢想是將勇敢和責任心結合遊戲趣味……”
二〇一六年秋訪華盛頓遇韓秀,“啊,安捷已經工作好幾年了?”韓出示安捷照片,跟高中時一樣,都高大而壯碩。這可能與韓秀一手好廚藝有關。我愣愣看着照片以及時間,像有一片雪,被更大的雪地給銷融了。
我指着張讓身旁的棕髮可愛男孩,很多餘地問,“這就是友箏?”我的多餘一問,在抽出話的線頭,書信經年,該化的雪都化在書信中,見面、與張讓見面哪,我自然而然地,在心裡脫帽致敬。張讓與我不同。我寫文章,沒有情感無法啟動,張讓也是,但她更進許多層,不特意強調觀點與知見,寧願讓情感與事物都好好待着;張讓的出手像化學,變了第一層,那麼第二層呢?如果是剝洋蔥,不要人淚眼婆娑,而穿透刺激與淚水,看見一株花要說甚麼;她的散文名篇〈蒲公英〉,析解蒲公英被撲滅是社會意志的延伸,再提及男人、女人的命運圖表,尋常美國人家的門前草坪,也是真理面前的大教堂;我多次曾用在散文教學上,好擔心一坐下來,我變成了“蒲公英”。
張讓很好心,讓我一坐下,成為一個“作者”,提到我的文章跟喜歡的部分,最大的驚喜是,她說她出生金門,襁褓時期,逐父親“軍營”而居,“可惜,我都不記得……”張讓這一說,我們成為同鄉,不需要高粱,便融了我滿身的不自在。張讓慣常知性叩問,散文集《有一種謠傳》亦然,談愛情、解快樂跟記憶,投入的時候不執着、分享時不說教,經常醍醐灌頂,儘管她不寫佛經、不寫公案,但如甘霖,塵埃盡掃。
金門文化部門曾密集出版“金門籍”作家叢書,希望提振金門文學實力,張讓曾獲《中國時報》散文獎、《聯合報》長篇小說推薦獎等,散文集《剎那之眼》曾獲《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雖出生金門,作品實與金門無涉,但希望張讓答允出版。
這是窄與寬的問題,文學的門該愈開愈大,而不是關起門放狗,或者關起門來互致桂冠。我與文化部門發函邀請,卻不敢奢望,豈知張讓同意成為“金門作家”的一員。
新冠肺炎疫情侵擾期間,多次遠距上課,推薦不少作家讓學員閱讀,而當提到“知性”作品,我都推薦讀張讓。她本名盧慧貞,我不知道她的筆名由來,聚會時竟忘了問。我的解釋很平庸,“讓”呀,不就是“讓”;所以,她那麼瘦是有原因的,她很可能讓出一塊東坡肉、一碟牛排,以及一個姿態,像她坐我對面,抬頭與我說話時,那麼怯生生,彷彿我的背景也有城隍。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