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速寫

出生是公平的。罪犯的兒子和法官的子女，車衣女的孩子，公務員、泥水匠的孩子……孩子們都在此出生了。有時，我們也難以藉由他小小的身體去判別他們的母親，她們是來自爪哇海的母親與來自里斯本的母親。出院那天，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公立醫院的育嬰室，是階層消融的天堂，社會結構什麼的，都與這些小小的身體毫無相干。醫生一隻手就撈起的可愛小寶寶，他們現在正聽着一樣的聲音，聞着一樣的氣味：沐浴液、消毒酒精……

一位更生人被獄警帶來看病，在等着電梯的時候，他背對着大家。獄警撫着他的肩膀，輕輕“押”着他，他們的角落，形成一種戲劇氣場，於是……人人都“看”到了，小聲討論着手銬的事。在當場、事前、事後（甚至在這張稿紙上），而人們對一隻黃金手鐲並不見得會討論那麼久。有一個小孩，無法視而不見，他走過去（他想去摸手銬，或是握一下更生人的手呢）。“唔該行開，小朋友！”孩子的小手被母親消毒，“善”從此走上一條孤獨的路。

許多父母親抱着生病的小孩，陪病，期待他們病癒，然後好好長大。也有許多孩子，陪着他們的父母親：頭髮斑白的子女，瘦骨嶙峋的父母。

世間有老，還有更加老。我聽到有父母跟他們年老的孩子說話：“這段路，你要學會好好說再見！”孩子沒有理會，只說他們傻了傻了，然後繼續發着呆陪病等藥。

因為等太久了，我看着路牌發呆。從前竟沒有發現每一個指引都令人感覺滾燙：產房、兒科急診、殮房……陪病，病能陪伴嗎？生能陪伴嗎？死能陪伴嗎？活着的那麼多人，為什麼難以彼此陪伴？我看到前方有一隻手伸向我，如此渴望的手，如此孤獨的手，在人群裡頭。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