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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9月22日
第B16版:鏡海
澳門虛擬圖書館

濠鏡憶事 第一封信

濠鏡憶事 第一封信

阿萊克斯,見信如晤。

上次你問及我在這裡的生活,我寫了又刪,只說一切都好。其實,那時我才意識到,這座小城收納着我過於細碎的敘事和消化不良的鄉愁,它們甚至還不能連成大熊星座的七顆恆星,僅僅是在夜空深藍的絨被裏借宿而已(我說這話是沒有絲毫怨氣的,往下你就明白了)。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在這裡做些重複的工作——練習說話,閱讀,表達觀點——我是沒有大公園可去撒野的本澳小孩,課後盤踞在快餐店讀寫、談天、遊戲;我是下午六點哄擠上新福利巴士的外來勞工,動作嫻熟,逃離昂貴,回家吃飯;我是葡語國家來訪的客人,在街頭巷尾只聽見自己在說我的母語;我是來自內地的葡萄牙語學生,用英文在葡國餐廳點單,品嘗一道葡國沒有的葡國雞。在晴好的夜晚,我去河邊散步,去看對岸的銀河、威尼斯和巴黎(現在又加上了倫敦),真切的海市蜃樓不厭其煩地向我提出相同的問題:這些重複的工作是否會讓小城屬於這些動作的主語?他們四面八方地問我,如同葡文裡那句不斷被重複的問候語“Tudo bem?”。在規範着它的回答,而我至今沒能條件反射地說出那句“Tudo, obrigada”①。

大部分的時間,我都生活在橫琴一隅這一點○九平方公里內,向北是圍牆,往西是隔河,以南是哨崗,只有東邊不同,不是因為日出,是因為河底隧道。從隧道出去,我是豪華酒店的宣傳人員,我們公司近日開發出的新型度假方式是鼓勵本澳居民從酒店對面的小公寓,搬進酒店這邊的大套房;在氹仔舊城區兜個圈子,我是高低錯落的小房子,染着各種顏色的頭髮,在佩索阿的筆尖等待詞語②;經過西灣大橋,或是嘉樂庇總督大橋,我是遷徙的海神,新的陸地在生長,而我要在完工日期內從海洋花園搬離;穿梭在本島蜿蜒的碎石路,我是爛鬼樓的一隻土生貓咪,亞、葡,都(不)是我的身份;停在可以窺視與仰望大三巴牌坊的“戀愛巷”,我是那對慕名而來、合影留念的情侶,殊不知這“愛”其實是耶穌受難③;往關閘去,我是一位買菜回家的老婦人,路過黑沙環街邊的神龕,並不把手提袋裡的瓜果分一些給神仙,只是進上三炷細香隨即走開;在土地與土地的邊界,我是那個在鐵絲網內(外)晨跑的青年,移動電話始終搜尋着兩地的訊號;在機場,在碼頭,在口岸,我是輸入又獻出的記憶和血液……

親愛的阿萊克斯,我不知該如何向你描述以上這種悖論,這種(無)歸屬的存在,她不時在我眼前在我身體裡挑戰我,質問我,理解我,寬慰我,求助我,以三文,以四語……她的臉龐是一張無處安放的鄉愁——粵語講得詞不達意,普通話不是人人能懂,英語時常丟盔棄甲,葡文仍在累積道地的表達——她以食人主義的方式存在着④,在善良與寬容中生活着,在失語狀態等待發聲的時刻……她望着我,我也望着她,我們在彼此流浪的旅程中給予和獲得溫柔,即將完成第四個年頭。在那張特殊逗留的紙上,我們都在尋找,尋找彼此合適的位置,尋找一種自由的歸屬關係,如同她與她的居民,她與她的勞工,她與她的訪客,她與她的旅人,她與她的房子,多采多姿。

阿萊克斯,謝謝,一切都好。

良耳,

二○二一年四月,澳門。

良耳

註釋:

① “Tudo bem?”是打招呼用語,直譯為“一切都好嗎?”,一般用“Tudo (bem), obrigada”回答,直譯為“一切(都好),謝謝”。

② 費爾南多 · 佩索阿,葡萄牙最偉大的現代主義詩人,生於里斯本,逝於里斯本。此處化用佩索阿的異名阿瓦羅 · 德 · 岡波斯所寫詩句:里斯本,你的房子/多采多姿,意在借用他思考的那種氛圍。

③ “戀愛巷”這個名字來自葡文Travessa da Paixão,其中“Paixão”可譯為熱情、迷戀、激情,但根據戀愛巷的位置與附近街道的名稱,其本意應為耶穌受難(相當於英文的Passion)。

④ 一九二八年,巴西作家奧斯瓦爾德發表《食人宣言》,借用巴西傳說來宣揚一種文化發展的觀念:通過“吃掉”西方文化,吸收營養,從而滋養、壯大巴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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