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上海的魯迅
從蘇州河北岸的外白渡橋頭到魯迅墓,只有兩公里多一點。那天,我乘坐的交通工具是共享單車。當雙手抓緊單車扶手的那一刻,荒廢多年的技能,還無法瞬間甦醒。
五月上海,天氣就像孩兒臉,昨夜還是狂雷暴雨,今早又已酷日萬里。身上穿的,還是十九年前第一次瞻仰魯迅墓時的紅色T恤,棉質,烈焰當空,很快就被我的大汗浸潤。
車輪滾滾,鏈條吱吖作響,記不清上一回是何時騎單車了,那無數的日日夜夜幾乎把我對單車的記憶徹底消磨。笨拙地拐彎,腰腿協調得踉踉蹌蹌,好在一公里後,潛藏的技術還能捲土重來,漸入佳境。我用指頭挑動着車鈴,悠揚的叮呤聲彷彿讓我迅速穿越時光機,回到少年時。
魯迅墓在魯迅公園內。這座公園也叫虹口公園,是先生生前常逛的地方,距離他在上海最後的寓所——大陸新村也不遠。
周六可能是公園最歡騰的日子。人山人海,好幾個老人團體在此載歌載舞,有的甚至組成管弦樂隊,演奏得有板有眼。歌聲、樂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可有誰記得這是魯迅先生的長眠之處?他需要的是靜謐,需要的是思考,哪怕他失去了肉體,只剩下一堆枯骨,但靈魂無處不在!
穿越人群,就像費力地掰開厚實的柚子皮。好不容易來到西北角,那就是先生最後的安息地。按瞻仰指示牌規定,靠近者必須衣冠整潔。而我,鮮紅色的T恤已染成棗紅色,汗漬一坨坨的,實在汗顏而愧疚!
可天有不測之風雲。走近時,才發現墓園被臨時圈禁起來,說是維修中。怏怏地,我只好隔着臨時搭建的維護牆,艱難地蹬起腳尖,舉起雙手,高擎手機,架在牆頂,用放大的拍照功能圓一圓自己的夢。
好在,先生還是和十九年前一樣:腰板挺直地端坐在高台的椅子上,兩手撫椅,身旁是濃綠的修剪成方塊型的小樹叢。金屬的光芒讓人無法看清先生的神情。或許,他是肅穆的,又或許,他還凝固着憂國憂民的表情,但無論如何,在當年設計者的心中,他並不能臉帶鬆弛的微笑。我突然唐突地想,先生為什麼不可以夾着一根香煙談笑風生呢?抑或翻着一本書,凝神思索?這,才是有血有肉的魯迅的常態吧?記得蕭紅說過:“魯迅先生的笑聲是明朗的,是從心裏的歡喜。若有人說了什麽可笑的話,魯迅先生笑得連煙捲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來。”
十九年前,我有幸站在魯迅塑像旁邊,那也是一個夏天的上午,感覺周圍還是一片寧靜。如今,是太平盛世太久,磨滅了人們對偉大心靈的敬仰?是時間的過度淘洗,濾掉了人們對深邃和斑駁的興趣?那時候的我,最記得魯迅的兩篇作品,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友邦驚詫論》,有時也會想起他《論雷峰塔的倒掉》;最記得魯迅的事蹟:棄醫從文,原因是為了打救國人的靈魂,而醫學不過是對沒有靈魂的肉體延續着無意義的苟延殘喘。
今天,再次走近魯迅,甚至走進他的紀念館時,我已從醫十六年,用業餘身份尷尬地、不離不棄地從文也有十個年頭了。慚愧的是,先生的許多作品,我依舊沒有讀透,有時還功利地捧讀年度新銳作家們的小說選,卻沒想過先生的經典才是不朽的。
陵園的另一側是魯迅紀念館。進去逛了一圈,心頭沉甸甸的。說實話,廣州魯迅紀念館裡的魯迅跟上海魯迅紀念館的魯迅,不完全一樣。在那裡,先生是灑脫無比的,儘管他在羊城只逗留了九個月;在那裡,他可以品嘗美味的楊桃,可以調侃老廣對“外江佬”的“歧視”,可以和愛人藉着《兩地書》暢所欲言,可以自嘲不通粵語,可以輕鬆地逛茶樓、辦書店;在那裡,他首先是活生生的人,其次才是文學家、革命家。上海紀念館的魯迅,卻是嚴肅的、充滿鬥爭色彩的政治家,一如我小時候接觸魯迅作品時,老師說的那樣。我更願意相信,這不過是政治塑造的魯迅。在這偌大的展廳內,引起我注意的展品無非三件,一是《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手稿。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裡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裡低唱,蟋蟀們在這裡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牠的脊樑,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
讀初中時,這是必須背誦、考核的內容。很慶幸,教育部選用了它。由此,我們還保留着對先生真性情和理想樂園的認知。人只有在最單純的時候,才是最具有溫情的時候。很多時候,我會不知不覺、或多或少地借鑒他的筆法和神韻,也正是在這種潛移默化的模仿中,文學走進了我的生活,它的意義不再是應付考試,它那麼深那麼遠。
另一件展品,是魯迅去世前半年的胸部透視照片。資料介紹:病人只有三十多公斤,右側胸腔積液。
十九年前,剛讀完大學二年級,對醫學還懵懂無知。今天,看着這樣的照片,結合十幾年來的臨床經驗,心中只有沉默如黑雲的遺憾。一種極有可能是惡性腫瘤的消耗性疾病,當年已把先生侵蝕得千瘡百孔。
展廳最後有一組蠟像,那是再現魯迅和青年熱烈交談的場景。只見先生被圍坐的青年簇擁着,靠着藤椅,高談闊論狀。他臉色紅潤,精神抖擻,好像總是意猶未盡。這些青年應該是蕭紅、蕭軍的同道吧?其實,這場景再現取材於一張魯迅逝世前十幾天留下的黑白照片。裡面的先生,早已疾病纏身,那強撐起來的神采、那瘦削的臉頰讓八十五年後的我,心如刀絞。他,再也不能瀟灑地“剛抓起帽子來往頭上一扣,同時腿就伸出去了,彷彿不顧一切地走去”。
走出紀念館,腦海中忽然浮現着第三件展品——魯迅手抄贈予許廣平的詩作《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爲斯民哭健兒。”我覺得這是他最好的詩。
今年,魯迅剛好一百四十歲。今年,我也踏入不惑之年。身邊耳邊,都是無數職稱、金錢、上下級、公司文化、小孩上名校之類的瑣碎,煩不勝煩。人在困於各種社會桎梏的時候,單純也日漸蒼老得褪色。人各有志,對任何帶着興趣執着追求的人,我都懷有尊敬;而對迷失自我於社會滾滾紅塵中的人,我只能說聲可憐。
我慶幸,我沒有失去十九年前的自己。我好像還保留一絲的單純,這不得不感謝文學。
是什麼支撐着我苦苦追尋着一個與自己的職業毫不相關的人?我的那些學醫的同學不容易理解,我的那些當了教授的同學未必能理解。自從讀過先生的作品,心中便不再只有物質和地位,不再只有僵硬的科學和血淋淋的技術。我只想,帶着少年的豪情和憧憬繼續編織那些不離譜的彩色的夢,我只想吶喊於那蒙昧而麻木不仁的角落、灑淚於那洋溢着真善美的世界,我更關注的,是那個時不時生病的社會,是那些有真正熱度的生命!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