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梓評不想被人知道
梓評在二〇二〇年春天,進行人生中關鍵的大逃亡。他應文化部門邀請,前往德國法蘭克福參加行之有年的作家交流。之前郝譽翔、李進文、鍾文音、賀景濱等都曾到訪,回來後免不了獵奇述說,法蘭克福每年推薦參訪作家少,肯定成為許多人的嚮往。
是不是梓評的嚮往不得而知。這一年的發展大家知道,防疫後知後覺的歐洲諸國面對新冠肺炎威脅,似家財萬貫紳士不相信家當被流浪漢當眾挾帶,愣了又愣,不曾跑去追回,連喊聲救命都無。梓評一行人入住作家村,初始還熱鬧,異國食物與氣氛,醺醉宜人,第三天左右園區沒人,好不容易找到官方或非官方在地接待人員,皆語焉不清,再過一天都沒有人,大家逃疫情去了。
我恰在梓評逃亡途中投給他一首新詩。三天沒有回覆已不尋常,何況五天、八天?該在兩周左右,梓評來函道是稿件留用,還寫了幾句讀詩心得。
我是後來與楊佳嫻開新北市評議會議、與王聰威等應林水福邀請吃螃蟹,這才漸漸拼湊出,應邀作家中,梓評恰為其一。若我是他,逃亡途中還來叨擾,要嘛埋怨幾句、要嘛訴苦一番,可是梓評靜默如山,讓我以為他就在不太遠的報社裡。
二〇二一年初,《文訊》雜誌針對七〇後,選拔“廿一世紀上升星座”,梓評入選新詩隊伍,實則他的小說《男身》、散文《知影》等也具好評。以前辦理評審或演講,我介紹梓評時都說他寡言、理性,用語節制。這番介紹更適合後來的梓評,但我一定記憶分岔,把熱情奔放、甜美逗趣的《法蘭克學派》貼上理性標籤。
《法蘭克學派》跟《善遞饅頭》是梓評最重要的兩本詩集。《法》二〇〇三年出版,梓評三十未滿,我在其中看到感情為牢,並且作為甕,釀造他人與自己。草青與嫣紅的年紀中,撒野與天真都毋須負責,“甜”作為“法蘭克學派”的內餡,韻腳踏取卻不膩,梓評跟我說“本來覺得法蘭克學派太任性”,但在那樣的歲月年頭,攻頂至此已讓人折服。
遲至九年後,《善遞饅頭》才出版,說明梓評寡言、寫少是真。我主編《幼獅文藝》時,曾設計過帶點瘋狂性質的詩專欄,詩人以季為單位,邀請羅智成、陳義芝、陳育虹、唐捐、顏艾琳、楊佳嫻、孫梓評,兩兩一伍,按季寫了兩年。唐捐恰在這時大幅度實驗破壞,開啟別名“唐損”,也正好作為梓評《善遞饅頭》的完結之作,對比專欄詩稿與結集作品,梓評與我承認,“對、對,後來都改寫過了……”
梓評少產、而且難產,可見一斑。《善》收錄〇三到一二年作品,〇三年三首、一一加一二年不過四首,最多的是〇四年,得詩十三。陳義芝評介,“企圖將一般語言煉出黃金,其功夫不是表淺的技藝,而是一種苦求的身心執着、內蘊的哲思境界”。用我的方式解釋,就是減了再減、壓了再壓,他不要新買的牙膏一擠就有,而一點點擠壓自己在夜闌、一塊塊撕裂自己於沙灘,再用最乾淨的筆沾上半透明墨汁,這樣寫將下來的文字,黑裡頭便常常明透。
梓評對音樂研究也深,音樂人馬世芳編撰的書籍常見他發抒,這也讓我佩服,我對外號稱搖滾藏片三五千張,始終沒聽出甚麼道理,自然寫不來名堂。我終於看出梓評的不同,他是再怎麼勞累、換車,也要抵達“心”、這個最近的遠方,我輩俗人多得過且過,有一天若有破口,我輩以美食美酒沉醉,梓評則慣習搭乘夜車,沿路藏匿行李箱的滾輪聲。
他就算知曉答案,也不願意被人看出,他知道。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