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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9月08日
第C10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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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園記事水流柴

雀園記事水流柴

又有人吵架了。

吵起來的是三嫂跟惠芬姨,她們是小街裏的對門鄰居,此時都跨出門口,兩聲駁一聲,三聲駁兩聲,因為還不想打起來,駡三兩聲之後踅回家中,隨即再撲出來對駡。

開駡是舊日雀園小街區裏的日常。三兩戶人家擠在潮濕悶熱的小屋子裏,單是在灶間做飯便生出許多磨擦,你的火爐煙氣太大,我剛抹乾了地面你又來弄濕了,差點滑我一腳,怨氣積聚便在某一天爆發成一場爭吵,自以為得理的還在家門前敲響搪瓷面盆,張揚對手的不是,招引看官聽眾。還有婆媳對駡,各有事由,無非都是非血緣的人棲居同一屋檐下的不兼容。婆婆站在門檻上駡,媳婦礙於總還是個媳婦,多隱身家裏回嘴。婆婆由黃昏開駡,氣得晚飯也不吃,月亮升上來了,愈來愈亮,她端出矮櫈坐上,拿葵扇一邊拍打着腳下的蚊蚋一邊數落,語調緩和下來了,粗了的嗓音發出慨嘆、哀訴。一直沒有怎麼開聲的兒子,在某一時忍不住大聲喝道:“你不睡我要睡!飯碗都給你駡破,還要吃飯不!”婆婆再咕噥幾下,街巷終歸於寂靜。

三嫂和惠芬姨為了小孩子之間的事吵架,是一方的兒子吃了虧,惱怒另一方偏護自家孩兒。惠芬姨沒能像三嫂吵得在行,她沒有鬥雞般的形相,沒有吵架時所用的一套氣勢逼人損人的語彙。惠芬姨跟我媽曾在同善堂小學唸書,後來又轉到水坑尾馬路的蘭室職業女子學校唸至小學畢業,讀過《幼學瓊林》唸過唐詩,懂得用毛筆替人寫家書,只是婚後生了幾隻小猴後,舉止變粗,脾氣也壞了。惠芬姨大概覺得這樣吵弄得自己傖俗起來,便要收兵,說跟你這種無家教、不講道理的人吵也是白費氣力。她剛轉身,對面回話,嘿,我是無家教呀,我還沒有讀過書呀,但總比你好呢!水流柴!惠芬姨一下愣住了,但是她沒有再吵,默默走進廚房。

我曾問我媽什麼叫“水流柴”,她沒有直接解釋,只說惠芬姨不是張婆親生,是領養回來的。到我成年之後,才知道這惡毒駡語背後的內情。

張婆嫁給張公的時候是個美人,他倆那時叫張叔、張嬸。張叔在郵政局任司機,公務員收入穩定,又有點面子,有人找他合伙在鬧巿開設的士公司。張叔身有餘錢,跟着朋友到福隆新街煙花之地消遣。張嬸懷胎了,幾個月後突然流產,這時才知道染上丈夫傳給自己的淋病後胎兒保不住。張嬸傷心了好久,漸漸對丈夫冷淡起來,張叔也有了悔意,只是張嬸已無法再度懷孕。豐足的日子冷清清,張嬸在育嬰堂領了一個女嬰回來,改名惠芬,全副心機放在女兒身上。張叔卻想到繼後香燈這事,向妻子提出納妾的要求,很多回爭吵後事情在張嬸轉念之間有了發展,若堅決不讓丈夫娶妾,難保他不會在外頭養一個不乾不淨有毛有翼的姘頭,倒不如挑一個順從女子,聽自己的話,也好叫丈夫收心。張嬸咬着牙允准丈夫的要求。

由媒人介紹的阿好是個廣東農村窮家女兒,長得平實高壯,一副能做工能生養的樣子,張叔點頭,張嬸也認可。在阿好入門那天,張嬸着人用竹枝撐起自己的長褲豎在大門楣上,讓阿好由媒婆挽着低頭從褲袴下進了屋。張嬸坐在神龕下的供桌前,接過跪於跟前的阿好敬茶。張嬸成為大婆,按規矩為丈夫的小妾另起名字。張嬸從牙縫裏擠出了話,你就叫“逼要”。逼着我要的!

聽說阿好脾氣溫和,更難得是作小服低,住在一起時,張嬸不喜歡的事情她不敢做。過年過節也不敢花錢到外頭找梳頭婆編髮髻,請我外祖母幫忙,就算張嬸看到了生氣也會給外祖母一點面子而不會責駡。在我懂點事的時候,阿好已經被稱為好婆,我也從來沒有聽到她被叫作“逼要”的。她的三個孩子比我大好幾歲,早已遷出另外居住,而張公則留在雀園與妻子一同生活。好婆時與兒子返雀園探望。

年已入暮的張婆,肌肉鬆弛的鵝蛋臉又因終日別着嘴而拉長了。她最順心的事似乎就是能與女兒惠芬一家住在同一條街巷裏,女兒常來走動,聲息相聞。張婆對張公說話時常氣鼓鼓的,像是在反駁、抬槓,叫張公吃飯,吩咐什麼,都是要說不愛說的樣子;面對有禮數的兒子也慪着一泡悶氣。

惠芬姨養了四個兒女,男孩子活躍頑皮,扎在一堆嘔氣爭搶打架,大概因為父親在香港工作,少了一個管教力。四個小孩與母親、祖母同住;他們的姨婆與我外祖母住隔壁,兩屋之間開了一扇門方便走動;姑媽、姑丈住在隔兩家的房子。我那時跟外祖母生活,這個家庭的動靜常在眼中,成天聽到女人們輪番教訓小孩的聲音。

惠芬姨一天煮兩頓飯、打點孩子和瑣碎家務,看到已洗晾過的衣服常堆在廳子的酸枝炕床上來不及摺叠,便知道她忙不過來,偏又要應付長輩對孩子的投訴和責難,沒好氣搭理便是有失家教,更莫說為孩子說一句解釋的話了,她要做出反應不是更兇的駡便是拿起藤條在屋裏追打,看吧,心涼了吧,我現在就教孩子!我能聽到惠芬姨這心語,當然是在打駡中有一言兩語發洩出這種心緒。有時惠芬姨打過孩子後會抹淚。這些場面,使我那時便知道癩痢頭兒子都是心頭肉,讓人逼着來狠狠教訓更是痛楚。

有一次不知大猴子說了些什麼豈有此理的說話,女人們都說饒不得。姨婆和我外祖母都吸煙的,留着一個裝煙支的空罐子用來撣煙灰,某一人想出用罐子燙嘴的懲罰方法,某一人附和,由小孩的姑媽走過來動手,把燙熱了的煙灰罐焗孩子的嘴巴。當然這過程也不是順利的,孩子哭叫着躲避,大人們在一旁為成功蓋到嘴巴上而助威,惹得其他小孩在門前探頭看。

這一場鬧之後兩天,張婆召喚幾個小孩到家裏分吃零食,說你們生性點兒行不行!你媽快要被你們氣死了!怎得你們都聽教聽話、爭爭氣氣呢,唉!張婆覺得女兒嫁到這頭人家太受委屈了,可是女兒與女婿是情投意合結婚的,張婆曾安慰女兒待孩子稍長大便會懂性了。我長大後回想惠芬姨能承受一切,都是因為夫妻情深,晚上孩子睡下了,她伏在八仙桌上給丈夫寫信,有一次她走開時,我看到她寫着“親愛的明哥”。只有在丈夫一個月回來一次時,惠芬姨才是最開懷的,此時孩子們也馴順了些,變得可愛。

張婆不愛跟街坊閑話,冷冷的自有一種威嚴。她因為我媽跟惠芬姨是一對好朋友,曾對我媽感慨人人都討厭自己的外孫,也看不起女兒,孩子還那麼小,惠芬到什麼時候,才算捱出頭!孩子總歸是孩子,管教不要出狠手,要是燙着眼睛怎麼好。我勸惠芬認命,不是命是什麼!

在坊眾眼裏,我家兄妹算是懂事的小孩,唸書自覺完成作業,還會騰出時間幫忙做手工,帶弟妹,不爭不搶,不撩是生非,得到鄰人誇讚,故此使我敏感於張婆不瞅不睬的態度。惠芬姨不是這樣子的,她甚至不會嫌我趴在她的八仙桌上把耳朵湊近接收不良的收音機,聽香港商業電台的廣播劇《秋海棠》、《基度山恩仇記》。我曾經在意去博取張婆的喜歡,好好地跟她打招呼,唯是回應是鼻喉之間短促模糊的“嗯”一聲,甚至裝作聽不到別過頭去,她後腦上半花白的髮髻因抹過香油而順溜端整,我感到她連髻子也是硬邦邦的。

不用多久,我便能揣摸到張婆的心。她惱孫子頑皮難教,心疼自己的女兒,別人家的孩子變成她心房上的小小芒刺,見不着還好,見着了便怨痛一下。婚姻、生育都不如意,張婆的不順心日子太長了,她卻被本不相干的孩子所觸動,不快竟又增多了。

林中英

2021-09-08 林中英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42959.html 1 雀園記事水流柴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