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與月亮
近日用一個下午和一個上午的時間看完了路遙的《人生》。因為要寫讀書報告,翻開書的第一頁我便帶着一種使命感,例如思考我要通過這本書寫出點什麼,例如說出這本書為什麼叫《人生》。按理說,我應當像一篇“正規”的讀書報告那樣分析人物的特性、故事的情節、主題思想……但我更想從我自己的角度,不受拘束地談論這本《人生》。來到書的最後一頁,戛然而止的“我的親人哪……”,似乎意猶未盡,又似乎已經是最好的句號。心緒在閱讀期間膨脹、繁衍,在此時到達了漫溢的臨界點。於是,我執起筆了。
故事從主角高加林被革職開始,期間他的生命、心態三次大變革,像莫比斯閉環——迂迴曲折、跌宕起伏、高高低低,最後回到同一個原點,但已然經歷不同的維度。他還是他,但又不再是初時那個他了。三言兩語很難概括《人生》,正如我們自己的人生。高加林不再是初時的他,是一件必然的事,所有的遭遇、經歷都必定會成為組成我們的血肉,我們便是由每一個呼吸組成的當下而組成的我們自己——此刻的自己。
這是一本讓我感到沉重的書,在閱讀第一頁的時候,我便大致預感到這是一個充滿人間戲劇、衝突的故事。將自我沉進至內,且設身處地感受到命運多舛的悲痛,突如其來的改變帶來窒息的衝擊。這是我的情感徹底融入小說的體現,閱讀文學作品最大的妙處便是體會自身以外不同的人生,體驗現實生活中還未出現的、甚至一生都不會出現的情節,以及情節帶來的情感。
代入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我大可以在閱讀中流淚,在閱讀完畢後慨嘆C'est la vie(人生如此),然後合上書本,轉身投入我自己的生活。曾經的我也許會這樣做,或許也會拿起批判的界尺,評定什麼是“黑”與“白”,什麼是公理與正義,再譏諷城裡人高尚的傲慢,鄉村的閉塞封建帶來的愚昧。是的,若我以上帝視角看待這些。
而事實上,我並不想對書中任何一個人物、事物作出我自己的定義。看似他們都是扁平的小說人物,實則是社會上每一個人的立體寫照。小說僅是展現了人類的某一個面向,現實中人卻是豐富多樣,這也是地球這個巨大的遊戲場奇妙之處。因此,生命中並不存在所謂的是非對錯,它們都是中性的。之所以對經歷感到痛苦,其根本原因在於內裡的不接受,“小我”的思維在與由外界產生的遭遇奮力作鬥爭,“小我”的慾望不能得到滿足,墜入無邊的混亂。
我十分欣賞巧珍、克南、德順老漢,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一個共同點:擁有無條件的大愛。當紛繁的衝擊降臨時,起初感到悲慟(這是正常的,人類最大的禮物就是擁有物質的身體去感受情緒),接着無條件的大愛引領他們回到自己的內心,撇除外在環境賦予的枷鎖,回到愛的懷抱,找回自由與純粹的快樂。這就是為何巧珍在加林離開她後,仍然為他向高明樓求情找工作的原因,是克南在面對深愛的黃亞萍移情別戀後仍不願傷害對方與高加林的原因,也是德順老漢所說的:“我雖然沒有妻室兒女,但覺得活着總是還有意思的。我愛過,也痛苦過;我用這兩隻手勞動過,種過五穀,栽過樹,修過路……這些難道也不是活得有意思嗎?——拿你們年輕人的詞說叫幸福。幸福!你小子不知道,我把樹上的果子摘了分給村裡的娃娃們,我心裡可有多……幸福!”
過去幾年的我一度思考人生的意義而走向虛無的死胡同,社會灌輸的結果導向觀念,讓我一度認為人生只是需要不停追求世俗認為的成功,或是必須得做成什麼,也曾像高加林那樣被熾熱奔放如脫韁野馬般的情思灼傷。但這些都不是忠於自我的,我忘記了生命最初不加粉飾的模樣,把自己強行塞進外界、他人的標準裡。可標準真的存在嗎?真理真的存在嗎?如今我可以很肯定地回答:“不存在的。”唯一篤定的便是心中源源不斷的愛——對自己的愛。我愛我擁有生命,我愛我自己之所以我愛萬物生靈,我愛萬物生靈與我是一體的。
於是便拋開外界冗雜的聲音吧,回到自己的內心去。我只需要活着,感受發生在我生命的一切,以參與者也以旁觀者的身份觀察生命中的化學反應、物理事件,以大愛融解衝突、仇恨。光與暗需要同時存在着,正如這個世界需要太陽與月亮。大自然在用它的規律告訴我們簡單卻不容易被一眼勘查的智慧:節律的變化使田地的莊稼生長,月相圓缺引起的潮汐漲落,如此維持平衡的生態系統。人生,歸根結底也是一個破繭成蝶的過程,掙脫來自外界的繭或是自己築的繭,記起真正自己的,回歸無我合一的愛。
司徒子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