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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8月06日
第C08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黑雞

黑雞

站在巴士站等車時,她定神地看着一個點。

就在不遠處地面的角落,是一張褪色的告示,印着“警告”兩個大字,中間有一隻背脊朝天、兩眼昏花的大老鼠卡通圖畫和一個她並不認識的外文字。她目無表情,愣愣地盯着這張告示。這個年紀,她已經有老花眼了,下面所有的小字都看不清楚,但她還是一樣盯着。

她是“細妹”——一個屬於她的年代、沒有任何特別意思的名字。她皮膚很黑,臉像抹了一層蠟一樣,這張臉像舊式攤檔擺賣的一大磚涼粉,呆呆滯滯,又紋絲不動,炎夏時還會有幾隻讓人厭煩的蒼蠅在上面吱吱盤旋,太陽照射在細妹的黑臉上時竟然有點反光。有個成語叫風燭殘年,正正適合用來形容她,年過半百,雖然頭髮沒有全變花白,卻也稀疏蓬鬆,已明顯能看到頭皮了。細妹老早已忘了自己曾經有過年輕的時候,身上那寬鬆的杏色開鈕襯衫都不知穿了多少年了,兩隻手臂各套着深肉色手袖,幾個老套的環保袋在臂上掛着,如同乾癟的魂魄一樣垂吊於手上。

這巴士站只有一個站牌豎着,除了細妹,旁邊也圍着一些等待巴士的乘客,人和人之間似乎都刻意地保持着距離。不知什麼時候冒出了一個老男人,蹲在巴士站旁的茶餐廳門口,憤怒地狂罵髒話。這男的大概六、七十歲,開罵時中氣十足:“連鐘都不懂看?就是遲!就是遲!沒有腦子!要我等!巴士正仆街!你這個女人,死黑雞,一直在陀衰家!”老男人穿着破舊的鴨屎綠色背心夾克,衣服上沾滿煙灰,一雙露趾涼鞋,顯現出他那雙滿佈死皮、髒兮兮的大腳。他蹲得好不瀟灑,罵人的時候身體像彈簧一樣動彈着,臉上盡是憤怒和鄙夷。沒有人細心留意他在罵什麼、罵的是誰。但男人依舊賣力演着他的獨腳戲,似乎想讓觀眾感受到他的表演是多麼淋漓盡致。

細妹也聽到男人的吼叫,便終於把視線移開那張老鼠告示。一輛巴士經過自己前面,巴士門打開、關上,又打開、關上,就像昨天醫院那診室的門,一個個病人進去又離開,她出神地等着,直到護士真的叫到她名字……

“何細妹,何細妹!”她馬上從座位上起來,踏進醫生房間前,她根本是什麼都沒有準備的。那是自然的,無知的女人能準備什麼?

“何細妹對嗎? ”醫生語氣冷冷漠漠的。

“對對對!”細妹露出了討好的笑容,服從地點着頭。

“今天看報告,都沒有家人陪同嗎?”

“沒有。”她搖着頭,家裡人從來都沒有陪過她看病,看病需要人陪的嗎?

醫生接着說:“你的情況不是那麼樂觀。”

細妹不解,“不那麼樂觀”,不是她會在生活中用到的句子,她不明白醫生想說什麼。

“病歷上寫了,上次你說你腹部作痛的情況持續了很久,為什麼不早點來看呢?”醫生依然沒有望着細妹說話,機械式地看着電腦屏幕,又瞄了瞄桌上的病歷檔案。

細妹有點不好意思解釋,因為她一向都很能忍的,上次去醫院看病是因為肚子那邊真的痛得忍不住。

“我們幫你做了CT,看到了你的胰臟有一個二點八厘米的腫塊,懷疑是胰腺腫瘤,至於是不是惡性,有沒有轉移,還要再做活檢。”

怪了,這醫生說的明明是廣東話,細妹卻完全不明白。“CT”?“兒線什麼樓”?她一頭霧水,但不敢表現出來,也不敢說自己不明白,可隱約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想了一陣子,小心地問道:“醫師那這‘樓’是不是說我的病很嚴重?”

醫生有點不耐煩地說:“現在還不知道的,你們這個年紀的人都諱疾忌醫。痛只知道忍,忍到不行了才來看,那麼嚴重也是沒有辦法的,怪我嗎?”

細妹閉嘴了,眼神裡透露出不知所措。還好一旁的護士比醫生體貼,補充了一下情況:“何細妹,剛剛醫生說的是‘腫瘤’,有分良性和惡性,如果是惡性的其實就是癌症了。現在你的情況還不清楚的,還要做檢查,再幫你約時間做詳細的檢查吧,好嗎?”

癌症?這個詞細妹能懂,那是會死的病……明白後,她有如感到晴天霹靂一般。

“正仆街!死黑雞,站在這裡篤眼篤鼻!”

突然之間,又一陣聲嘶力竭的咒罵聲打斷了巴士站所有人的思緒 。細妹也被嚇得身體震了震。所有人又停下來一同望向那瘋男人,但卻沒有防礙他越罵越起勁:“這巴士公司關門算了,還拿來幹什麼?等半小時了還等!你這個女人,和你在一起從來沒有好事發生過。你呀整天就知道出去浪,出去滾,不事生產。長得那麼醜,卻又那麼浪蕩!你不是以為在街上會有人看得上你吧,連我都當你死雞一樣收養而已!”一個中年女人見狀,把小女兒拉到自己身後,女兒抬眼看着媽媽,想要問什麼,中年女人急忙捂住女兒的嘴巴,用手把女兒整個口罩都遮擋住。

街口有一棵大樹,一陣怪風吹過來,樹葉被吹落了不少,落在地上打着漩渦。任誰看着細妹都覺得她心事重重的,但其實她自問一向真的不會想事情。她一個女人,沒有讀過什麼書,字都不認識多一個,何況是世事?但是護士說的癌症,如果真的有了,會很快死嗎?有多快呢?細妹在想,如果她死了,會有人為她超渡一下嗎?沒有的話她是不是死了也不得安寧,會不會下地獄?她還是怕死的,因為她真的不知道死了會怎麼樣。記得她媽死的時候,家裡很窮,所有白事都弄得寒寒酸酸,屍體就在那破破裂裂的紅磚地上用一條大毛巾墊着,再用媽平常蓋的被子遮住全屍,幾個男人合力把屍體抬到了村子的墳地,簡陋地葬掉了。

也不知村子現在變成怎麼樣了,她已經好多年沒有回去過。但細妹覺得那裡是在這世上唯一屬於過她的地方,她在那裡曾經有過年輕的時候。那一年,細妹二十四、五歲,那時的她談不上漂亮,倒也清清秀秀的,皮膚不像現在那麼黑,喜歡扎一條馬尾辮子。鄰家有個比她大三年的男人挺喜歡她的,叫雞佬,名字的由來是因為他在村子裡的菜市場賣雞,細妹有空的時候也會去幫忙他一下。雞佬待她不錯,三不五時會拿幾個雞蛋送去她家,雖然他的聲音很粗,但對細妹說話的時候,會壓下聲來,將就着變得溫柔一點,認識他的人都覺得特別彆扭。

後來雞佬想要細妹嫁給他,可是她的母親不喜歡雞佬長得太瘦弱,細妹也有點不喜歡雞佬眼睛太小,而且身上總有一陣濃烈的雞味,於是細妹沒有答應,也沒有正面回絕。村子裡的媒人婆又介紹了另一個男人給細妹,媒人婆說那男人是隔壁村的,十幾年前偷渡到澳門,現在已經有澳門身份證了。細妹的母親說好,細妹也覺得應該比雞佬嫁得過,澳門,她想去,應該是個比村裡好的地方。

自從知道細妹答應了要嫁給那個有澳門身份證的男人,雞佬便再沒有送過雞蛋去她家,也不再和她說話。但她的記憶裡,偶爾還會掠過雞佬那古怪的溫柔聲線……

十七號巴士終於在轉角處千呼萬喚始出來,停站時似乎還特別有態度。車站上早已聚集了一大堆等車的人,何細妹的思緒又被流動的人群拖回車站上。她這些天一直這樣,渾渾噩噩的,常常就是現實、想像、現實、想像一直在拉扯。車站那個蹲在一邊、一直怨懟怒罵的男人也起身了,知道他也竟然是在等十七號,所有乘客心裡都直嘆倒楣。男人一邊撐起身,一邊不忘大聲狂吼:“正一死黑雞!沒有一天旺我, 十年都不和這個仆街出來一次,一出來,連巴士都遲到!沒有用的女人。” 這時可以看到,男人的一隻眼睛非常混濁,另一隻眼睛卻異常凌厲,他大搖大擺,像宋朝那些提着腰帶進出皇宮的大官一樣走上車。

細妹也是坐這輛車,她也跟着人群走上去,走到巴士中間一個供站立的角落位,把身子挨近窗邊。巴士上,老男人保持怒氣,罵聲從不間斷,筆挺地走到巴士後面兩列座位中間。他不顧周邊的人,仍然是什麼都罵——罵女人,罵車子來得遲,重重複複,來來回回,惡毒且尖銳。於是車上所有乘客一致覺得這男人是瘋子,下意識地想和他保持距離。當然啦!誰知道下一刻他會不會抽出一大把西瓜刀朝自己亂斬一通?

巴士司機本來就因為早前的塞車覺得很不耐煩了。聽到那男人的怒罵聲,更是上火,在這輛車上是誰在作主,輪到他大聲嚷嚷嗎?於是司機不悅地喊道:“站在車尾那位先生,上車要拍卡!”

車子仍然靠在車站沒有發動,男人完全沒有意識到司機是在說自己,照樣口沬橫飛。看到男人沒有搭理他,司機板起了那張認真的臉再次大聲提醒:“後面那位先生,你還沒有付錢。你要拍卡或者投幣,如果不給車錢就下車,你不付錢我是不會開車的。”

整個車廂都寂靜下來,所有人皆靜待男人的回應,心裡暗暗希望這個瘋子能快點下車。男人直到這時才感受到周圍的異樣,意識到司機指的是自己,瞬間大崩塌,他伸出右手用力對着不同方位的空氣亂指一通,狂放地在車廂裡大聲咆哮:“死黑雞,拍卡呀!”

沒有人回應。剛剛在巴士站等車的那名中年女人正是坐在男人身後的位置上,她向男人翻了個白眼,一隻手下意識地摟緊了坐在身邊的女兒,而何細妹則直勾勾地望向窗外……

“八婆!你有沒有腦子啊?拍、卡!哎呀為什麼會有那麼蠢的女人!”車上那瘋男人用力地蹬了一下,車子明顯地晃了晃。

何細妹呼出了一口怨氣,她聽到了。右手緩緩地從腰間的手袋裡抽出另一張澳門通,越過一個又一個的乘客,來到了司機旁邊的拍卡機,“嘟”的一聲拍了一下卡,為那老男人付了車資。然後又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了剛才站的那個位置。這一段小路,何細妹覺得很長,長得像自二十四歲那年嫁給這個偷渡來澳門的男人,直到今天那樣長。她心裡是十萬個不情願去拍那一下卡的,但這麼多年來,多少的不情願都讓自己在他各種打打罵罵中麻木了。

車開動了,男人看見細妹去拍卡的委屈模樣,端出了勝利者的姿態繼續罵道:“大家看看她,她就是我家的那隻黑雞。她沒有一件事情懂做,沒有一件事做得好。哎呀真的是沒救了,那樣沒有用的女人,又黑又肥又醜啊!”

有些乘客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黑雞”沒有要和他們對上眼。因為突然間,車上的人彷彿都鬆了一口氣——哦,原來這男人不是瘋的,只是在罵老婆。所有謎團都像被解開了一樣,有的人對這男人突然間客氣寬容了許多,周邊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甚至開始和老男人談笑風生。他們談論着在新冠肺炎的肆虐下,他們整天都要戴着口罩,夏天的時候是那麼局促,然後又各自發表一下對政府發的電子消費券該要怎麼用,最近颱風又要來了該如何防範…… 那些女人們對這男人有種怪異的態度,覺得幸好自己不像她老婆那麼黑那麼蠢,還能聰明地和他搭得上話,攀談的時候都有紋有路的!

男人更是自信了,一邊和女人們聊着天,一邊又會偶爾地向黑雞的方向喊道:“喂,八婆!你啊自己看着你那些錢包、手袋。不要被人拿了啊!那麼白癡的女人,你們要知道,真是少提醒一會兒都不行。”待他說罷,他身邊那些上了年紀的女人,竟然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敬畏。

黑雞還是那樣不作聲,巴士車窗沒有關緊,她站的那個位置能感受到車廂外吹着的熱風是那樣毒辣。黑雞知道有一股氣一直在她的肚子裡壓抑,壓抑了很多年。壓抑着的那些氣也是黑色的,黑得像溝渠裡的死水,臭氣衝天。是不是那些黑氣在她的身體裡建起了這一棟高不見頂的“樓”?醫生護士說的“瘤”是不是就是這座“樓”呢?哦……這座樓原來終有一天會變成癌啊?會這樣害死自己啊?黑雞頓時恍然大悟。

然後她便產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是不是選錯了?她發現了這輩子唯一一個對她細聲細語說過話的男人,就只有雞佬。如果當時嫁的是他,自己還是黑雞嗎?身體裡還會像現在一樣,聳立起這棟“樓”嗎?她這一輩子的日子,會不會就能過得不一樣了呢?

林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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