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遇見
夏日的黃昏,夕陽傾灑在十字門的水域上,餘暉隨着水波蕩漾,泛起片片金光,燦爛得讓人睜不開眼睛。崔日成坐在自動駕駛的黑色計程車裡,沿西灣大橋向氹仔方向行駛。
導航系統會根據路況,每隔一段時間,便貼心地以揚聲器告知乘客,還有多久才到達目的地。崔日成在車廂中往外看,只見昔日屹立在氹仔海岸線上的樓宇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前身為新城C、D區,現今命名為氹仔濱海商業區的棟棟高樓。他還記得離開澳門時,新城C區方興未艾,D區填海更曾一度謠傳會被取消。
想不到十八年過去了,氹仔的海岸線已面目全非,沿岸種滿隨風輕拂的魚木,像是向路過的旅人招手。旁邊的步行徑上多了座涼亭,從西環大橋看去,城市儼然被綠油油的植被包圍着,像是綠色的護城河。
區內建了多棟全玻璃外牆的商業大廈,其中一座鶴立雞群,被稱為全球最高級的商住大樓,共有二百一十八層,樓高一千○六十八米,首十八層是大型購物中心,第十九層至第一百層是商業樓層,其後是住宅樓層,而第一百八十層至第二百層則是空中花園,聽聞裡面建有世界級會所及兒童遊樂設施。
崔日成無法確認真偽,但可以肯定的是空中花園裡有一個小型瀑布,從遠處看,瀑布的衝擊力泛起一層濃密的水霧。在陽光的映照下,大廈前顯現出一條半月形的彩虹,被譽為現代世界奇觀,名揚國際。
“本車輛即將進入地下行車隧道,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公里,預計需時十分鐘。”揚聲器剛傳出自動導航訊息,崔日成還未來得及反應,車輛已駛進地下隧道。迷人的落日餘暉,毫無預警地消失在視線之內,映入眼簾的是一盞盞安裝在隧道兩側的暗黃燈泡,像跑馬燈般在他的眼前掠過。
崔日成用右手食指碰了一下眼鏡鏡框,透明的鏡片立即出現了時間,顯示是下午五時十二分,距離與匡婧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八分鐘。車輛越接近目的地,他就越緊張,甚至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慮。他想起十八年前離開澳門那天,她沒有來送機,但在前一晚,兩人卻相約在新濠影匯喝上幾杯。
夜幕低垂,一輪彎月高掛在石排灣的夜空中,大射燈隨音樂節奏在雲層中忽上忽下地跳動。他們坐在泳池旁的吧枱,背後是玩得瘋狂的青年男女,男的穿着沙灘褲,露出結實的胸肌和六塊腹肌,女的穿着火辣的三點式,玲瓏浮凸的身材引得周圍男生血脈沸騰、垂涎欲滴。
有的拿着酒杯,站在一旁優雅地聊天,有的在窄小的沙灘椅上,雙雙依偎低語,甚至有人借着微醺的醉意,在黑暗之處盡情縱慾、激情擁吻,黝黑的手掌和纖纖玉手互相交錯,在對方的敏感地帶遊走。
唯獨日成和匡婧與周圍狂野的景象格格不入。他穿着一身寶藍色西裝,而她則穿着一條白色吊帶長裙。
日成舉杯呷了一口威士忌,斜身看着眼前的酒池肉林,感慨道:“這次一別,恐怕不知要等到甚麼時候才能再會。”
她用右手托着香腮,側頭調侃道:“怎麼?現在才知道我的好?”
日成沉吟半晌,忽然轉過頭,直盯着她,認真道:“是呀,我真的捨不得你。”
她已經有好幾年不曾聽過他認真說着調情的話,這種感覺依稀熟悉,卻又帶點陌生。自從他們在六年前和平分手,雙方的交集就只是偶爾傳短訊,分享大家的生活點滴,哪怕他們仍然關心對方,但為了不讓對方跨越那條界線,約會次數寥寥可數。匡婧一下子未料到日成會一反常態說起調情的話,炯炯有神的雙眼更彷彿直透她的心底,一時間雙頰通紅,不知所措,急忙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權作掩飾。
可是,她嬌羞動人的樣子,又豈能逃得過日成的眼皮。他接着道:“我倆認識也快七年了,到現在才來害羞?”
“有七年這麼久了嗎?”拿着酒杯的她用手指撥弄頭髮,裝出一副扮傻的樣子。
“怎麼沒有?我的女兒都已經八歲了。”
“想不到時間過得那麼快……”
日成搖晃着酒杯,點頭道:“那時候我們才認識不久,是透過那個甚麼群組認識的……”當他還在苦思時,匡婧迅速回答道:“美食群!”
“對!就是那個美食群,我們第一次群聚,好像是去了吃泰國菜。”
“你知不知道,那間泰國菜早在幾年前就結業了?”
正當她舉杯時,在池邊追逐的一男一女,不小心撞到匡婧的手肘。匡婧手一滑,酒杯掉在地上,她整個人更差點從高椅上跌下來。日成見狀,迅速把她扶住,才不至跌倒,她抬起頭來,道了聲謝。
二人目光相對,日成看着眼前的女人,有着一雙清澈明亮的瞳孔,彎彎的柳眉,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蒼白的臉龐不消一秒漲得通紅……這讓他想起七年前的夏季,他幾乎每晚下班,都往她的家裡跑。
日成和匡婧是透過聊天軟件上的美食群認識,在群聚閒聊時知道對方也喜歡文學,便私底下交換聯絡方式。她喜歡閱讀,尤其是和前夫分開以後,閱讀成為了她的精神支柱,而他則是文學愛好者,除了同樣喜歡看書,更會在閒暇時寫一些小文章。雖然他們因為食物而認識,但只要他倆碰頭,話題總是離不開書和酒,先是討論當時火熱的《飢餓遊戲》,再來是共讀西方經典《呼嘯山莊》,不論文學名著或通俗小說,他們都有說不完的話題,名副其實是臭味相投。
整整半年,二人都沉醉在由他們親手築起的文學世界裡,共同探索書本裡的寶藏,以至個人的閱讀感受。對彼此越來越了解後,他們開始談及個人生活。
日成當時二十八歲,是一名初婚人士,在娛樂場當經理,太太剛為他誕下女兒,一家三口本應幸福美滿,但他總因為照顧孩子的問題,三天兩頭便和太太吵架。匡婧比日成年長三歲,是一名兒科醫生,育有一名五歲兒子,她因丈夫外遇而離婚,成為一名單親媽媽。
他們相處久了,便向對方敞開心扉,訴說自己的過去和生活上的瑣事,有時也會認真聽一聽對方給自己提的意見。慢慢地,他們從書友關係,進一步昇華,匡婧成為他的紅顏知己,無所不談,他們甚至會在深夜相約去電影院看最新的電影,然後在不同的餐廳,一邊品嘗美食,一邊討論電影劇情,並一直維持着純潔的關係。
那晚,他們窩在沙發的兩頭看《格雷的五十道色戒》,小茶几上放着橫七豎八的空啤酒罐。電視上播放着盡是挑人情慾的畫面,伴隨着女主角的嬌喘和呻吟。日成在酒精的作用下,終於卸下道德的枷鎖,他的理智再也控制不住內心的情慾,他先是用手臂攬着匡婧,就像男朋友般輕柔和自然,而她非但沒有抗拒,甚至還像女朋友般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親密地依偎在一起,直至電影播映完畢。
自從這次之後,他們的感情就如熾熱的山火,一發不可收拾。每天,他們躲在家裡牽手、接吻,他會在床上抱着她的腰,以嘴唇細探她每一處肌膚。他發現她清澈的眼睛上掛着一雙彎彎的柳眉,臉頰時而因嬌羞漲得通紅,櫻桃般的小唇像盛開的桃花,讓人禁不住親下去……他情不自禁緩緩低頭,正想一親芳澤時,她卻突然用力把他推開,慌忙坐回椅子上。站在遠處的侍應聽到玻璃破碎聲,立即跑過來慰問及安排職員清理,而那對不小心撞倒人的青年男女,也忙着向他們道歉。
落日的陽光再次映入車廂時,日成立時看到窗外的新濠影匯。鏡片上的時間顯示五時十五分。換言之,僅僅是三分鐘,計程車已從西灣大橋的隧道,經過氹仔的地下路網,到達路氹連貫公路。
近年,澳門的基礎建設發展備受讚賞,積極突破地小人多的地理限制,破天荒開拓陸上、陸下的雙層路網。輕軌在高架橋上行走,連接澳門半島、氹仔和路環,而自動駕駛汽車則在地下行走,現今的地下道路網已遍佈澳門半島和氹仔。
在地面上,除了跨海大橋和路環外,已再沒有馬路。澳門人若要乘車,必須乘電梯直達地下,在上車時說出目的地,自動導航系統便會將汽車駕駛至距離目的地最近的出口,下車後再乘電梯到達地面。
政府為保護澳門最珍貴的後花園,沒有在路環進行地上及地下的交通開發工作。自動汽車從路氹連貫公路開始,就只能在地面上行走。十八年過去,路環的綠化保育工作得到市民認同,除在早期已興建的路環公屋群及少數私人樓宇外,已再沒有發展任何新的地產項目。經過多年保育,路環生機勃勃,山林園野呈現一片綠油油的景象,黑沙海灘每逢假日,更吸引眾多旅客及居民來此戲水、踏浪,成為大灣區知名的自然教育基地。
轉眼間,汽車已駛入路環島,繞到島的背面,揚聲器廣播道:“距離目的地還有三分鐘。”叮叮……此時,日成收到新的短訊,他輕碰眼鏡框,訊息在鏡面中自動打開,只見聯絡人一欄寫着“李匡婧”,裡面是一條語音短訊。他說了聲“播放”,便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那是他一直魂牽夢縈、想忘卻又忘不掉的聲音,她柔聲道:“日成,我剛剛到了沙灘上的瞭望台。”
日成回覆道:“嗯,我再過五分鐘就到。”智能眼鏡按照他的指示,編製回覆短訊。
汽車停在黑沙海灘的巴士站前,十多年來,這裡幾乎沒有甚麼改變,只是以往在馬路旁劃設的停車位已經全部取消,參天大樹長得更是枝葉茂盛,就算正午站在樹蔭下,也幾乎不會被陽光曬到。
海邊的落日,已有一大半浸在海水裡,就像他的心,懸在幻境中,緊張莫名。他邁開腳步,向沙灘走去,寶藍色的西裝在夕陽餘暉下,顯出異常詭異的色彩,皮鞋踩在細小的沙粒上,走得一拐一拐,不是很方便,就像過去的路,荊棘滿途。
他感到無比熟悉,畢竟自那時起,這個畫面已悄悄在腦海上演過千百次。當時,他和家人在沙巴的西巴丹島旅遊。在兩百年前,這裡曾是一個美麗的海島,但隨着海水侵蝕,現在只剩下沙洲的模樣,只會在每日下午潮退之時,露出一個只有半個足球場大的白色沙灘,其餘時間都被海水掩蓋,是一座只有極少陸地的島。
夜闌人靜時,太太和孩子在屋裡沉沉睡去,只有他一個人坐在露台的藤椅上,聆聽着婆羅洲的大海演奏曲,聲聲海浪拍打在屋下的木樁上,響起大自然的歌聲。遠處的海際和天空已經融在一起,化成一片無盡的漆黑,再看不見丁點光芒,但天上的繁星卻又多得數也數不盡,像是在看着他冷笑。
日成拿出電話,手指在屏幕上飛舞,打了一段訊息,看了一下,又把它刪掉。此時,手機響了,是她發來的訊息:“怎樣,旅途還可以嗎?”
他回頭瞥了一眼在床上睡得正沉的孩子,未夠兩歲的她,臉上的稚氣惹得人人憐愛,她攤開身子,大字型躺在太太懷裡,時而發着甜美的夢,笑上兩聲,和着海浪,劃破寂靜的夜空。畫面是多麼溫馨,這讓他不禁想起匡婧的前夫。
他們本應也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但因為她的前夫戀上一名女同事,接二連三出軌被她捉個正着,儘管匡婧曾給過他三次機會,但他依然沒有珍惜,始終未能砍斷這段外遇,最後兩人離婚收場,孩子在缺少父愛的環境下成長。而他和匡婧發展的婚外情,至今也持續了大半年,當他們剛剛發生性關係時,二人就像熱戀的情侶,沐浴在愛情的甜蜜中,熊熊大火蔓延整片山林。
然而,隨着時間推移,熾熱的山火終究會熄滅,他意識到自己對太太所造成的傷害,是餘生都不可能彌補,無限的愧疚折磨着他。他深怕自己的外遇行為被發現,讓原本幸福無比的家庭,變得支離破碎,令無辜的孩子身受其害,同時亦傷透太太的心。所以,他回到家,想盡辦法做好丈夫和父親的責任,而這種努力,讓夫妻間的磨擦逐漸減少,在太太的溫柔照顧下,使他陷入更深沉的內疚中。
他開始反思這段外遇,腦海裡不時浮現家庭破裂後的情景。有幾晚,他更在睡夢中驚醒,以為太太和女兒要離開他了。若說他不愛匡婧,那不是事實,她就像他的紅顏知己,兩人有着共同的愛好。二人為愛而生,相處時沒有任何負擔,這種談戀愛的感覺,比起肩負家庭重責,自然更令他深陷其中。
他想來想去,自覺不能讓這段感情再繼續下去,畢竟紙包不住火,總有一天會爆發得不可收拾,但他也不想因為這段關係,傷害到他一生中唯一的紅顏知己,他嘗試減少與她約會的時間和發生關係的次數,藉此沖淡大家的感情。然而,這又怎能瞞得過經歷丈夫出軌而失婚的她?
她向他坦白,如果他想離開,她不會阻止,因為她也不想成為自己極為討厭、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所以,他們協議分開,決定不再見面,只偶爾透過短訊聯繫。他們會在短訊中透露對彼此的愛意和思念,同時拼命壓抑想見對方的衝動。
他看着她發來的短訊,便下定決心向她許下一個愛的諾言,在電話中輸入:“對不起,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差勁的男人,我愛你,但也愛我的家人,我不想傷害你,但也不想傷害我的家人。因為你,讓我明白到在錯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是怎麼的一回事。在你和家庭之間,我只可以選擇家庭,我不能讓深愛我的太太和自己的孩子,因為我做的錯事而受到傷害。或許有一天,當我完成自己對家人的照顧和責任後,我們有機會再次相遇,哪怕那時候我已經是七、八十歲,但只要你願意,我們仍然可以在澳門的盡頭,在黑沙海灘踏浪戲水,繼續戀愛,牽手走完生命中最後的一段路。”
訊息發過去後,她隔了很久才回覆:“這算是你許給我的承諾嗎?”
“對,這是我和你一輩子的約定。”
在這之後,他們逐漸疏遠,分開甚是乾脆利落。原因是他不想自己的家人受到傷害,而她也不甘心自己成為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兩人分手後,儘管偶爾會見面,但再沒有任何親密的舉動,更沒有跨越那條界線。之後,她曾交往過幾個男生,但在日成離開澳門前,始終未能開花結果。
轉眼間,十八年過去了。
夕陽餘暉下,她穿着一襲白色長裙,站在瞭望台下等待着,裙子隨風飛舞,盡展她姣好的身材。他緩緩走上前,低聲道:“那個約定讓你等太久了……”
她看着遠方的夕陽,點點頭,隔了一會才道:“只要你還記得這個約定,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當她說完,轉過身時,樣子彷彿有點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想再看清楚一點,但那依稀是太太的模樣,只聽她笑道:“你怎麼跑去睡露台了?”他猛地醒過來,看了看四周,朝陽初升,但黑沙海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看不見盡頭的蘇祿海。他急忙拿起電話一看,只見匡婧發了個訊息過來:“睡醒了嗎?”
李 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