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澳門的果樹
蕞爾澳門,長駐我心。葡韻悠悠,漢風揚揚。境內有山有水,有玉蘭花、相思樹、鳳凰木,更有雖不起眼但念茲在茲的各種果樹。直可媲美龍潛於淵、仙藏於山的風水寶地。
福州西禪寺楹聯“荔樹四朝傳宋代,鐘聲千古響唐音”,給古刹乃至榕城增添無窮魅力。倘無“丰標全佔夏”的荔枝果荔枝樹,何來內蘊深邃,意境悠遠的絕妙聯句?佛山儒商將私家花園慨作雅集唱酬之用,龍塘詩社逐名噪一時。設若少了園內“便攀醉香醪”的龍眼樹龍眼果,禪城騷客未必文思泉湧、佳作連篇。回望二龍喉詩友,“胸中翻錦繡,筆下走龍蛇”,該得益於松山腳鳳凰木精靈的滋養吧。
雖無養花種草雅興,但從不減對花草樹木的喜愛。偶得閒暇,我樂意隨心所欲信步悠轉。無論屋角果樹,還是街巷綠化物,都化為佇足凝眸的對象,一道堪可欣賞的風景。
沿關閘廣場南行百步,“邂逅”電話亭邊榕樹,隨即喚起久遠的記趣與談資。也許此地人丁興旺,壓制了樹幹的伸展;也許長年竊聽亭中情愛私語,因害羞而不願成長?相比同期高士德馬路綠化帶榕樹——如今已躥至四五米高,這棵亭邊榕長勢委實悠然。憶往昔,夜風拂面,邊打長途電話,邊手拽枝椏指彈嫩葉,任性地憧憬如意生活。待緩過神,環顧萬家燈火,才驚覺時光溜走了整整三十年。
再行百餘米,過三角花園,抵蓮峰古廟。正殿大門對聯“蓮花涵海鏡,峰景接蓬瀛”,語辭不凡。右側林則徐塑像昂然矗立,鐫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名句的石質碑牆,厚重莊嚴,令人肅然。塑像後山兩棵龍眼樹枝繁葉茂,逢上豐年,該有百餘斤果實的收穫啊。
簡裝出門,一開步就踏入歷史,這讓澳門人倍感自豪。紀念館坐落的望廈山,古稱蓮峰山或蓮花山。山多奇石,千姿百態。山頂巨石,遠望如觀音坐蓮,又似蓮花盛開。
仰視林公雕像,遙想甲午風雲,對鄉賢的敬佩又增了幾分。轉望眼,對面掩映於枇杷樹、楊桃樹、龍眼樹叢中的乳黃色建築,乃北區警署辦公樓。不由記起關閘警察宿舍門口的龍眼樹、枇杷樹。這感覺熟悉親切——屋宇不語,因了果樹,逐少了幾分維法執法的威嚴,多出幾縷煙火人間的柔情。
見人施一禮,少走十里路。順着蓮峰普濟學校牆外蓮峰街南去,可達望廈山市政公園,途中黃皮樹、炮仗花、枇杷樹不時映入眼簾。經炮台斜坡至望廈街,路旁空地闢為停車場,幾株芭蕉樹不甘寂寞爭相探出葉來。一陣風過,蕉葉輕搖。但得蕉下客,此地長徘徊,吟誦“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我當趨前撫其肩,為之壯膽打氣。
望廈街位處美副將馬路觀音仔廟側。橫過馬路,得一岔口,內進踱數步,迎面一棵樹冠碩大的枇杷樹,果實綴滿枝頭。在反季節栽培技術問世前的春天果園,枇杷一果獨香。宋人戴復古筆下的枇杷:乳鴨池塘水淺深,熟梅天氣半陰晴。東園載酒西園醉,摘盡枇杷一樹金。黃澄澄金燦燦,惹人垂涎教人醉。民諺“三月枇杷出好世”,話雖通俗,但形象地道出了枇杷的受寵程度。念及自己出生於枇杷大熟月份,對比百果,頓感枇杷給予的意義殊勝又親切。
初春的清晨,人寂寂、風蕭蕭。攏一攏衣領,踽踽於橫街窄巷,直把枇杷惦念。在這疫情瀰漫的庚子兇年,坊眾學校操場邊、濠江中學圍欄外、馬交石天后古廟中、孫中山紀念館門前、何東圖書館內院那些高矮不齊的枇杷樹,該不受影響而減產吧?
如果說望廈村果樹搖曳生姿,令人難忘;那麼,卓家村果實適時飄香,亦當記取。就像周末走親訪友,我時常獨自村內流連,辨果樹賞果實。這是一處不收門票的小果園。園中徜徉,時有驚喜。
車過大橋,沿史伯泰海軍將軍馬路前行,經宋玉生博士圓形地,轉入菜園路,就到卓家村。村道不設入口牌坊,道旁零星散落幾座木屋、鐵皮屋和用貨櫃箱改造的民宅。屋角幾棵龍眼樹、楊桃樹、黃皮樹長勢喜人。細察樹幹樹冠,可知樹齡並不老,但枝頭椏間果實纍纍。正待立足細瞧,卻不知誰家小毛狗,悄無聲響走來,圍着褲腳轉,一邊還把尾巴搖啊搖。
走在菜園路上,瞥見人家門口種着富貴竹、發財樹、三角梅,還有念茲在茲的龍眼樹、枇杷樹。淺灰色鐵質信箱斜插着函件,該是提醒住戶按時繳交水電費和電話費,也可能裝着現金分享的支票。門上對聯、紅紙神符、屋角香爐、土地神匾,透示着香火延綿和信仰追求。
至卓家村路居民樓桃園,不由駐足遐想:莫非昔日村裡出產桃子?抑或發展商性喜桃李家園?路旁龍眼樹蔥蔥鬱鬱,斜坡上行數十米抵達關帝廟。廟門側橘子樹、柚子樹、木瓜樹合攏成天然圍牆。院內一棵參天假菩提樹,樹齡逾百年。偌大的關帝銅像,威風凜凜。銅像廣場後方、左側,幾棵龍眼樹高直挺拔。問及結果情況,廟祝說,大小年都結,果粒大,味道蠻甜的。
從卓家村路下來,路旁兩側十餘棵假菩提樹遮天蔽日。樹下踱步,清涼舒適,心中法喜充滿。尋思百年前,此處可能是村莊主道麼?忽而發現古樹根部插着香線和供奉的石碑牌位。天地精華,山有靈氣水有品,老樹自備精靈。也許是村中有心人定期定時的朝拜吧。意念至此,連忙雙掌合十,低眉走過。
前頭一段無名小徑,寬僅容一人,是圖方便者踩出來的路。路面坑坑窪窪,遇雨天積水,則泥濘難行。但在我,卻別具幽懷。小徑側邊一處兩層高鐵皮建築,住戶多為東南亞籍勞力者,也有操廣府白話和客家口音人士,仿如七十二家房客大雜院。牆角夾竹桃、勒杜鵑花開得正艷,周圍種植楊桃樹、香蕉樹、芒果樹。趕上果熟季節,楊桃不時墜落,溢出一地果香。
彼時,我供職於離島某機構。偶爾藉外出午膳時間“探馬”大院,實地聆聽“鍋碗瓢盆交響曲”。時令近端午,陣陣粽香傳來,其味濃郁,是那種叫人想家的鄰里市井味。對於外勞背井離鄉謀稻粱,頗有感觸。踟躕於芒果樹下,把“幸福都是奮鬥出來的”、“野百合也有春天”等話語再三咀嚼。
穿過小徑,步行於徐日昇寅公馬路,左側鐵藝柵欄頂,伸來一串泛黃自然熟香蕉。如此“幸運時刻”,絕非人人可遇,而今我竟得以相遇。至幸運圍,下方石壁長出一棵黃皮樹,掛果數斤。意欲伸手採摘,卻恐失去重心摔下壁崖。慰勸自己止住饞念吧,不妨將黃皮果當做一道都市風景觀賞。在埃武拉街花城公園,面對一樹嫩紅嫩紅的蓮霧,也持同樣心態。
石排灣郊野公園內設觀鳥園、兒童遊樂區等,還有安置“國寶”的大熊貓館。我曾經數次攜領家中稚童到此遊玩。表面上盡父責當好父親,實則另存私心。這私心,多半為山中野柿而來。
當顏色由青黃變紅彤,果身由硬到軟,柿子便熟透可餐。這種自然熟柿果不苦不澀,入口清甜。那一回,打從樹下走過,便有柿果掉落,但我竟望柿卻步,任由它風乾風化、化作春泥塵土。我矜持什麼呢,是怕翌晨讀到“郊野公園驚現流浪漢,飢不擇食,撿柿充飢”之類的新聞麽?
繼續南行,道路兩旁,木瓜樹芒果樹龍眼樹漸次多了起來。記不清多少次閒逛路環,或嚼食葡撻,或龍爪角聽濤,或黑沙葵園踱步。某年初夏,行經石街保安部隊高等學校門前,乍見串串龍眼果壓彎了枝椏,驚喜莫名。心情久久難以平靜,竟忘了探訪荔枝碗船廠。荔枝碗馬路上的龍眼枇杷,別來安然否?
誰說澳門只有骰子聲?誰在揚言澳門只是一座博彩城?我要辯說,在骰子聲外,澳門還有琅琅的讀書聲,還有數量可觀的散發着油墨書香的文獻可供翻閱,還有摻雜着多元文化的數百年歷史可供品嘗。當然,澳門還有蒼翠欲滴常見常新的景觀可供欣賞。作為一座天然的文化博物館、一處文化寶藏,澳門的獨特神韻和魅力,歡迎各方高人雅士品讀鑒賞。
閣下若有餘暇兼興致,且讓我高攀一回,侍陪左右。由關閘到路環,我們攜手同行,觀樹賞果,談文論藝,如何?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