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林琴南紓

默悟史遷言事周，偏從樂府散民憂。

傷懷朝市書顏字，且畫廉州士氣求。

林琴南為近世文苑奇才，古文、翻譯、書畫皆有名於時，居日下三十年，曾任教京師大學堂，顧軼事多矣。不諳外語而為翻譯專家，憑他人口述泚筆迻譯泰西說部逾二百種，《巴黎茶花女遺事》、《黑奴籲天錄》最稱名作；為人忠孝，雖未入仕而自為滿清遺臣，十三度恭謁景陵；尊孔孟而不排斥外國，謂西洋行吾人之五常又能濟之以勇；為介紹西方文學之大功臣，然又反對新文化運動。類此皆灼然有可論者。琴南名紓，福建閩縣人。咸豐二年出生，光緒八年中舉，屢應禮部試，不售，遂絕意仕進，肆力為文。稱左氏《春秋》、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及韓、柳之文為“古今文章，歸宿者止此”。又謂清代考據、義理俱邁越前修，應在漢宋之外別創一派，稱清學。論文講義法，其意略與桐城派合。同鄉陳石遺亦治古文、經學，譏琴南不學訓詁，何由得言文乎。不免門戶之見。琴南究心《遷史》，悟太史公敘事疏密繁簡聚散之法，施之於譯筆，故能生動。嘗致書桐城吳摯甫云：“史公《大宛》一傳，不畫斷諸國，融為長篇，猶散錢貫之以繩。前半貫以張騫，騫卒，續貫以宛馬，於是安息、奄蔡、黎軒、條枝、身毒之通，皆為馬也，零落不相膠附之國，公然與漢氏聯絡矣。”見李漁叔《魚千里齋隨筆》。心領神會，是真能讀《遷史》者。一生“血性為文”，藉譯著序跋議論中外，呼應新政，誠可謂有心人矣。光緒甲午越三年，仿白香山諷喻詩撰《閩中新樂府》三十二篇，以供幼學。多見道之言，如《渴睡漢》諷外交勿尚意氣，其末云：“西人謀國事事精，兵制尤堪為法程。國中我自宗王道，參之西法應更好。我徒守舊彼日新，脅我多端氣莫伸。群公各有匡時志，不委人為委天意。人為一盡天意來，王師奮迅如風雷，西人雖暴胡為哉。”號畏廬，源於畏天。晚年自識“畏天” 橫幅云：“天最近人，凡空氣中皆天也。人既不能離氣而生，即亦不能逃天之鑒。聖人畏屋漏，吾則畏空氣，其嚴實甚於十目十手。”餘事作詩人，最精題畫，有突過黃大癡、倪雲林者。光緒甲申所賦人比諸老杜天寶亂離之作云。書畫譽滿天下，山水學王廉州，書法根柢顏真卿。此其行書冊頁，錄陶淵明《歸園田居其四》，自言晉人中最喜陶潛田園詩。“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一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云云，穆穆焉，杳杳焉，此書氣息安恬，從容不迫，亦有合於陶句之處。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