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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6月30日
第C12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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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縱藏樓復何如

海縱藏樓復何如

耽讀晚清詩,尤其是所謂“同光體”(同治光緒年間出生詩人,多崇尚宋詩者),已經近二十年。“同光體”代表人物,陳三立與鄭孝胥並稱雙雄,我極為喜愛陳三立,因其詩風“濃深俊微”、性格卻孤高落寞而深得我心;反而是鄭孝胥,百讀無感。

兩人的命運也頗戲劇性,且有對比。陳三立是清末四公子之一,因為支持維新而與父親同時貶職終生不得錄用——事實上他也不願再次出仕,曾寫名句“憑欄一片風雲氣,甘作神州袖手人”明志。晚年更因憤恨日人侵華,絕藥而死。

鄭孝胥則一向岌岌乎功名,青年時即為駐日使節,晚年被溥儀召為偽滿洲國總理大臣,是其人生巔峰,也是最大污點。未已得罪日本人,被迫辭職,反而得全晚節,算是沒徹底淪為漢奸。

不過最近重讀鄭孝胥《海藏樓集》,對他多了幾分同情。鄭孝胥自視甚高,無論於詩於功名,都自覺身負重任。從其詩集命名可見,“海藏樓”,指向莊子典故“藏舟於壑,藏山於澤”,他欲藏樓於海,又指向蘇軾那句“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總之,傲氣滿滿。

可是他有意無意忘記了莊子那句整句是:“藏舟於壑,藏山於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昧者不知也。”這夜半有力者,是不可違的命運本身,甚至是:天命。天命戲弄鄭孝胥,一點都不比對陳三立輕手。

先是戲劇性地奪走他家人性命。光緒二十七年,老家福建大瘟疫,鄭孝胥的兩兄一侄相繼死去(一兄是“畏疾而憑河”自殺),鄭孝胥作有《述哀詩》:“解衣斸蒼山,和土將血淚。築成名恨塚,償我無窮意。”憤恨如此。

未已,其妹傷心而絕,鄭孝胥作《蘐妹痛兄而殞作訣妹辭》:“各有恨淚,流為黃泉。往者萬古,來者億年。爾我甚殊,倏忽其間。”更是上升到人類生死永隔的普世意義上了。這兩首詩放在疫情未了、突然的死亡依然天天發生的今天來讀,別是一番滋味。

命運不肯罷休,還陸續以各種疾病奪走鄭孝胥的多個兒女的生命。愛女惠十三歲卒,三子小乙和女兒新華死時均年僅二十一歲(另外還有一子“東七”兩歲夭,一女嬰“七日而殤”),鄭甚哀,直言:“妄歆人間福,欲纂厭世史。”

然而功業未忘,當他七十四歲奔走滿洲時,跟隨他的兒子鄭垂又以四十七歲壯年死於滿鐵醫院,白頭人送黑頭人,難以想像詩人如何承受。而在其悼亡詩《哀垂》裡,又可見垂與小乙的母親吳夫人早已去世,詩人痛呼怪責在詩之讖上:“幽明歲同逝,母子六年別。豈知應在汝,十日復夭折。驚怪詩為妖,不祥禍何烈。”再看回他哀悼夫人的《傷逝》系列,深情萬轉百迴,不亞於元稹《遣悲懷》也。

另是身外清末大時代的傾圮,鄭孝胥又偏偏要當忠臣。所謂“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霉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哈姆雷特),宣統下詔遜位時,鄭寫《聞詔述哀》表示自責,為日後出任偽滿洲國總理埋下伏筆。結果溥儀小朝廷太不爭氣,鄭孝胥又被迫下野。壽則多辱,詩又何為?海能藏樓夫?海盡傾樓才是真。不過我想,那個詩人鄭孝胥早已隨其妻其子女而逝,餘生不過傀儡而已。

廖偉棠

2021-06-30 廖偉棠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29026.html 1 海縱藏樓復何如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