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錄音帶
清理家居雜物的時候,我經常發現錄音磁帶。在電子數碼產品如日中天的時代,磁帶慢慢跟卡式錄音機一起走進了歷史。似乎,這沒什麼值得眷戀的,就像衣服破舊了得更換新的一樣。
可是,我老想找一盤舊錄音帶。儘管我知道,找到它,也不過是徒勞。
那,曾是爸爸的聲音。
大約五歲時,爸爸從遙遠的西安把這盤錄音帶寄到廣東沿海的一個小城鎮。隨它而來,還有一個皮革書包,我記得是紅皮白質的,皮上鑲着一塊小金屬牌,上面印有“西安”的字樣,我便第一次知道家鄉之外,有個地方叫西安。
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很多縣城還沒有普及家庭電話,長途電話更是聞所未聞;拍電報是可以的,但那是重大、緊急消息的專用渠道,且必須惜墨如金。精明的爸爸選擇了直接的方式,不需要冷冰冰且得轉譯的電報密碼,而是利用廣東那時得風氣之先、部分家庭已享用的卡式錄音機。更讓我興奮的是,他的聲音就在我耳邊,就像他坐在我身旁一樣!那時候,他一年只有一兩次短暫回鄉探親的機會。
爸爸在錄音帶裡說,他很想念我,他在西安,他在那裡買了一個新書包給我。希望我聽媽媽和奶奶的話。
這是我的記憶深處,爸爸最早的聲音,嗓子和今天別無二致,儘管他的容顏早已老去,頭髮不僅由黑轉白,而且禿掉了前額和頂部。那時,我不懂得什麼是溫情脈脈、語重心長,只記得那次,爸爸說話特別慢,特別輕柔,彷彿每一個字都在我的腦袋和臉上不斷地撫摸,彷彿每一個字都揮發着溫度。直到今天,再次聽到爸爸那種說話語氣的時候,我自己的兩鬢也開始爬着霜花了,他的說話對象,已轉成我兒子。
爸爸寄來的那個書包,我一直用到七歲。我感受到小朋友投來的或艷羨或嫉妒或詫異的一瞥。那是當時的小縣城不輕易能見到的貨品,儘管它的風格很北方化,儘管它與日漸追逐香港潮流的僑鄉眼光有點差距,但無疑,它厚重的皮革和敦實的設計不僅絲毫不呆板,反而透着一縷勃然的生機和亮色,還有一股噴薄欲出的誠意。我對幼兒園的同學說,這是西安的書包,瞧,上面還有“西安”兩個字呢,清清楚楚。同學們都挺茫然,其實他們和我一樣,腦海中大約只有兩個著名的外地,要麽是北京,要麽是香港。誰也不知道西安在哪裡,誰也不知道那是一座比家鄉大得多的十三朝古都!
爸爸在我上小學前夕便從部隊退役,離開了那所軍校,回到我媽媽和奶奶身邊。從此,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天天說話,奇怪的是,他說的話一直都沒像錄音帶中那樣和藹可親、那樣動人、那樣難忘,或許有,我只是太無心肝而已。或許,那是因為錄音帶裡的爸爸是隔着萬水千山,隔着八千里路雲和月,向我捎去珍貴的話,比寫信更能打動一個不識字的幼童,況且還借助錄音帶這樣“時髦”“先進”的載體,它承載的是非凡的時代、非凡的爸爸,而逐漸長大的我旁邊,卻是平凡的時代和平凡的爸爸、躁動的歲月和刻板的爸爸。
翻開抽屜,我發現爸爸帶回來的音樂錄音帶其實琳琅滿目。這裡頭有鄧麗君的歌,也有香港和廣東的粵語流行曲。而我理所當然不知道鄧麗君是台灣人,也不知道台灣和香港,跟內地有什麼不同。今天想來,這一切與爸爸的軍人職業並不矛盾,思鄉和精神放鬆,就如同人的七情六慾。而一個兒童確實不應該知道得太多,只需要跟爸爸學着操作錄音機,知道怎樣加速磁帶,怎樣播放,怎樣錄音,就夠了。有的磁帶質量欠佳,播放時便容易卡在錄音機裡,發出怪誕的響聲。爸爸便不慌不忙地摁下暫停鍵,默默地用他軍械師的手小心翼翼掏出磁帶,拿指甲把卡緊的帶子耐心地剔出,再把那又長又皺的薄帶子輕輕捋平,最後拿鉛筆捲回原形。我第一次看到磁帶的“五臟六腑”,納悶於如此簡陋的褐色膠紙怎麼就能沾滿各種神奇的聲音,也第一次發現,爸爸原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日子猶如磁帶的轉動,時而急劇時而舒緩,放出笑聲也流出眼淚,十年就轉過了。我們搬了一次次家,許多雜物已經失踪,好在爸爸那盤傳話的磁帶還留在我新家的抽屜裡。可惜,我好像再也沒有感受到爸爸在錄音帶裡那開朗而柔和的聲音撫摸,他變得經常沉默,對我說話不時充滿硬氣,甚至還有戾氣。是生活擔子的沉重把他壓得變了形嗎?
爸爸將我臥室的木質家具都塗成淺藍色,說是希望我過得開朗些。可事與願違。我的性格日漸暴露出急躁和偏執,而窗前正對着的那條淤塞的護城河,似乎就是被我血液裡難以排遣的鬱悶堵塞的。我不知道是懵懂的青春期叛逆還是遺傳而來的壞脾氣,主宰了那些匪夷所思的行為。
在一次和爸爸因為很小的事情發生爭執後,我找到了發洩的對象——那盤錄音帶。那時,它還保存良好,聲音依舊。我沒有毀壞它,熟悉錄音機操作的我,只是將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曲掩蓋了它,將它“洗心革面”,也將爸爸青年時期的唯一聲音留存徹底葬送,我甚至想把爸爸在我腦海中的記憶一乾二淨地清除掉,就像掃掉房間的灰塵。整整三個月,我不和爸爸說一句話。我冷酷地懲罰了錄音帶,就如同懲罰了它曾經的主人。
至今,我都回憶不起來究竟是什麼導火線誘發了我的謬行,也記不住後來怎樣跟爸爸和解了。反正,那錄音帶,不,準確地說,是爸爸的年輕聲音,可憐地充當了我的排氣口,一去不復返了。而錄音機和錄音帶仍頑強地佔據了我的青少年時代,娛樂和學英語兩不誤,只是,不再有人拿錄音帶傳達話語了。
很長時間,我並不感到惋惜,因為爸爸儘管日益年長,頭髮漸稀,步伐漸慢,但聲音卻沒怎麼滄桑、乾澀、衰邁過。錄音帶也不過是一種工具,物盡其用豈不妙哉?我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對柴可夫斯基也不感興趣了,沒想過有一天,錄音帶存在的意義被更先進的科技取代了,更不曾意識到,有些東西只有失去了,才體會到失去的惋惜與痛苦。
又過了十幾年,爸爸和我居然一起移民到澳門,一座本來跟家族毫無瓜葛的小城。我們離開了家鄉舒適、寬敞的房子,搬到了一條異地的小巷,一家人擠在幾十平方米的暗黑老屋,命運竟讓我和父母重新回到自己五六歲時的家居光景,一切都打回原形似的。爸爸已經退休,老了,好在他的聲音還不顯老。
我們在陌生環境中重新拾掇生活的碎片。家裡的陳設都是新購置的。而帶着記憶,記錄着快樂與傷痛的舊雜物大多還滯留在家鄉的屋子裡,似乎沒有人再關注它們的存在,似乎歷史總是那麼的麻木。爸爸常說,名人、偉人用過的東西才是文物,普通人用過用完的,是廢物。他嗓子依然爽朗,仍像年輕時一樣,但內涵已蒼然、頹然。我知道,很多意氣風發的慷慨,只屬於特定的年齡和未經歲月煎熬、人情冷暖浸泡過的生命。
爸爸那盤錄音帶,也是廢物嗎?
我回過一次西安,距離爸爸退役前夕帶我們遊玩西安,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了。大雁塔前開闢了宏偉的廣場和曼妙的夜市,還聳立着豪邁的玄奘雕像;秦始皇陵封土前的磚石碑改成漢白玉碑;異軍突起的回民街食肆紅紅火火;沉睡千年的大明宮遺址重見天日……這些,都是爸爸不曾見過的。他興許只記得灞河和白鹿原邊上的空軍搖籃。然而,那所學院也早已跟別的軍校合併了,名號不復存在。一切,都在改變,哪怕踏步在操場上的軍人步調、口號、軍姿不變,而軍裝卻更新換代了好幾遍。
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擁抱永恆,輝煌的大明宮不是淪為廢墟了嗎?武則天乾陵的無字碑不也佈滿後世的褒貶文字嗎?她為丈夫唐高宗立的刻滿聖功偉績的石碑,文字不已風化得影影綽綽了嗎?
一盤錄音帶,畢竟也只有短暫的壽命和歷史使命吧?
爸爸在一次午餐時淡淡地說,自己最近體檢,醫生說超聲波顯示腎臟有塊陰影。他聲音依舊有中氣,跟壯年時差距不大。我也沒當一回事,就安排了CT給他進一步檢查。
萬萬沒料到,CT的報告顯示,那是腎癌!
惶恐,茫然,冷汗沁骨,史無前例。
在爸爸準備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我身為一個要在醫院連續半年值班的醫者,躺在醫生休息室內,任憑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焦慮,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
冬夜在南海之濱的澳門本不造就嚴寒,但,漆黑的房間內,窗戶縫隙裡流淌的月光,像霜雪一樣滲透到房間的每一個角落,滲透到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我徹夜難眠,害怕掌中的手機發出瘆人的不祥聲響,生怕爸爸明天遭遇不測。
忽然,我想起爸爸寄給我的那盤被我“洗心革面”的錄音帶,想起爸爸年輕時用關愛、牽掛融注成的、隔着萬水千山而來的聲音,它彷彿再次在我心頭輕柔地摩挲着。我不知道,是懊悔,還是內疚,抑或痛惜,一下子把我的喉嚨死死攥緊。
很想通過手機發一條語音短信,安慰、鼓勵他,但是我沒有自信,也缺乏勇氣,我怕爸爸感受不到我那遲來的、羞澀的、多少年難以啟齒的柔和聲音;我怕爸爸一直只惦記着的是那童年的我,那個會天真爛漫地說話、歡笑的我;我怕爸爸知道了我將他年輕時的聲音徹底毀滅。
第二天,爸爸從術後麻醉中醒來時,他的聲音又會是怎樣的呢?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