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隱記憶”——李植安個人作品展
策展人 郭恬熙
不著一字,盡得風流。
語不涉難,已不堪憂。
是有真宰,與之沉浮。
如淥滿酒,花時返秋。
悠悠空塵,忽忽海漚。
淺深聚散,萬取一收。
——《二十四詩品 · 含蓄》司空圖(唐)
幾年前筆者是先看見了李植安的畫,然後才認識其人,後來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偶爾會談及對藝術與精神上的追尋。但一直以來我都覺得植安的作品不容易被理解,他的畫面一般是隱晦的,他也並不十分健談,他對自己的作品的了解主要是一種直覺與潛意識的體驗(例如夢境)。是次為其策展,我嘗試更深入地去探討這種表現形式的種種。在探索的過程中,讀到了晚唐詩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中的第十一品〈含蓄〉,決定以此作為序言的開端。
司空圖創作的這部古代詩歌美學和詩歌理論專著,形式上由二十四首四言詩組成,這二十四首詩不僅形象地概括和描繪出各種詩歌風格的特點,而且從創作的角度深入探討了各種藝術風格的形成,對詩歌創作、評論與欣賞等方面有相當大的貢獻,既為當時的詩壇所重視,也對後世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回到年輕的李植安的作品,利用詩歌美學理論加以詮釋又是否恰當?
李植安生於一九九四年廣東,二○一三年移居澳門,於二○一七年畢業於澳門理工學院藝術高等學校學士學位,主修雕塑,同年李植安加入澳門全藝社,於二○一八年參展澳門秋季沙龍與澳門全藝社十一周年聯展等。是次展覽“內隱記憶”——李植安個人作品展為其第一次個展,並為全藝社年度計劃“色彩 · 療癒”——年輕藝術家系列專題展覽之第二部分。
二○一八年筆者曾於全藝社十一周年聯展為李植安撰寫短文,介紹他的作品,提到植安怎樣利用抽象手法來描繪他所看到的“世界”:“這個世界凋零、虛幻,他想捉住什麼,卻又不甘心於盲目的執着。他把所看到的形象透過抽象的筆觸進行淨化,於在學時所創作的‘擬生系列’,畫面簡潔有力讓人印象深刻。但他的目的卻並非只為了‘簡化’,而是從中過濾成新的形狀與空間……畫作《神路》與《色達》,我們看到,在拿捏了抽象手法的訓練後,李植安開始正式地創造他醉心的神話般的世界……《色達》是藝術家對自我的暗示,他既不甘於現實場景的束縛,也不甘於純粹情感的發洩,他蠢蠢欲動,遊走於具象與抽象之間,是靈性的召喚,讓他最終踏上了屬於自己的路。”
李植安在他的藝術之路上,思考了人生觀與普世價值之間的關係,展覽中有一系列的作品是關於當下社會的種種現象,如“編織聲音”系列,藝術家解說道:“作品以半透明顔色繪畫而成,不同的顔色代表社會中的不同聲音,它們在畫面中被重疊,置於上層的盡力彰顯自身的色彩。在背景色彩的籠罩下,帶有色彩的聲音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乍看之下,這兩幅畫作像香港的一些公屋群,城市人的生活被壓縮成符號般的存在,這種抽象化的手法可說是相當“含蓄”的表達矣。然後來到了《沃沃》和《豚豚》,這兩件看上去像被切開並處理過的“豬肉”,其實是彩霞石,藝術家像要仿效馬塞爾 · 杜尚(Marcel Duchamp)在尿兜上簽名一樣,植安在現成的彩霞石上繪上印章,透過這兩塊“豬肉”來諷刺人們以溫飽為人生目標,但求快樂至死卻不加思索的悲慘命運。
再到畫在澳門新城A區,由濠江圓形地到港珠澳大橋澳門口岸管理區人工島地圖上的《黃金大道》,以至描繪有自由女神的老照片與虛幻的聖心耶穌的畫作《無人之地》,到以傳統民房為單位,繪畫上金色的屋頂,寓意標注“拆”字的立體作品《拆》,藝術家皆以當下的社會狀態為立足點,用含蓄抽象的手法陳述他的觀點。 “語不涉難,已不堪憂。”是指沒有直接用語言來表達苦難,但其中蘊含在文字間的憂患就足以讓人唏噓不已,文已盡而意有餘,箇中隱喻讓人思考。
今次首作個展,植安的“世界”似乎已經從地球上的風景,繼而推進至更廣闊的宇宙之中,其中“火星記憶”系列,由一些太空圖像出發,再演變成一系列的“內在風景”。植安解釋說,他作畫的時候,會進入一種“抽離自我”的狀態,彷彿要讓潛藏於潛意識某角落的記憶被釋放出來,畫出內心之眼所看到的風景,以達至一種滿足的心靈狀態。我想像植安坐在畫布前,反覆在做同一動作,這讓我想到了“內隱記憶”(Implicit Memory)的現象,它是一種長期記憶,是指關於技術、過程,或“如何做”的記憶。記憶有時候會被貯存在程序記憶(procedural memory)中,當一個人做了某一特定身體動作時,便觸發了這個記憶。內隱記憶的例子包括學習騎腳踏車、打字、使用樂器或是游泳等。一旦內化,內隱記憶是可以非常持久的。筆者不禁想像,植安所看到的內在世界會否是來自於靈魂遠古的前世記憶,並且不一定是發生於地球上,而是來自更遙遠的宇宙某個角落?
當然,這種想像沒法得到具體的證實。司空圖寫道:“是有真宰,與之沉浮。”萬事萬物若有主宰,作品則和它一起沉浮呼吸。心靈的眼睛所看見的紋理與形狀,又是實實在在地被一筆一畫描繪出來,在“水木相映”與“海”的系列中,藝術家利用顏料與玻璃紋和木紋之間的相互重疊與滲透效果,造就一系列色彩豐富與質感獨特的抽象畫作,這些活像各種星球的存在,會否是植安的“內隱記憶”的外星影像?
看着這些水、木紋理之間的抽象質感畫作系列,筆者特別喜愛《內在與外現》這一作品,木頭本身的反光與深藍色紋理營造上下兩個空間,表現深度、延伸的觀感,是藝術家從微觀的角度進入,彷彿感受到色彩與光線從幽幽的潛意識流中延伸至對宇宙浩瀚的憶念,“含蓄”的藝術表現形式多樣“如淥滿酒,花時返秋”,時而像酒杯滿溢無盡頭,時而像遇上寒流的含苞待放,欲言又止。“悠悠空塵,忽忽海漚”是畫作《天狗》中的星塵,又是那紅、橙、黃、綠、青、藍、紫海的水泡,流動滲透進觀者的視網膜上,然後“淺深聚散,萬取一收”。深深淺淺的質感層次無限重複,凸顯的無非是九牛中的一毛,微不足道,卻又指向了對那無以名狀的自然之道的萬般敬仰。
或許,這就是李植安藝術表達的內隱與含蓄。
內在與外現
(木、油畫,28x17.5cm,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