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劉

阿

劉，姓劉，所以叫阿劉。他是我們廠裡的一個銷售員，是一個返城知青，由上一級機關的人介紹到我們廠的。

我們廠的供銷科科長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人，小伙子能力很強，做什麼都行，廠裡的所有科室的科長他都幹過，就是說，廠裡哪裡有困難就把他調到那裡去。這麼一個呼風喚雨、意氣風發的年輕人，不免不把一些人看在眼裡，忍不住總要調侃一下。

而故事說的這個時候，正是廠裡的銷售和原材料來源出現問題，讓年輕科長急得火燎眼眉，說話都不耐煩的時候。那天他接到那上級機關某領導來電，說要將一個人介紹到他這裡來幹銷售，科長第一句就問那人是幹這個出身的嗎？對方說，不是，他只是剛回城的知青。年輕科長又問，那他是個什麼情況，意思是他適合做銷售嗎？對方說，他人很好，你慢慢會知道的。

我們年輕的科長放下電話說，人很好就可以當銷售？真是他x的狗屁不通！

阿劉還是如期來報到。

過了一兩個星期，那天我們在休息時和這位科長站在科室間的空地上聊天，科長用眼神示意着前方對我們說，你們看。

只見阿劉站在電話機前拿着話筒在說話，那站姿是畢恭畢敬地立正前傾，好像是有一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正面對着他。

看到這樣，我們一幫當時的年輕人已經禁不住笑起來。

接下去的畫面更加讓大家忍俊不禁：阿劉講完之後，一直在三番五次地彎腰向看不見的電話的另一頭致意，最後大概對方終於掛上了電話，他才非常謹慎地、躡手躡腳地將話筒輕輕地放到機座上。

最後這個動作讓我們全體爆笑噴淚。年輕的科長半調侃着說，這是什麽時代了，還有這樣的人，誰知道是受過什麽刺激了？還是上山下鄉時被雷劈中過？

聽到我們肆無忌憚的笑聲，放下電話的阿劉也微笑着向我們走來。這一次年輕的科長意外地沒有開他的玩笑，只是很正經地問他和誰說電話。

日子久了，大家都習慣了阿劉的一舉一動，也對他心生敬意。他不管對誰都畢恭畢敬，而且，他謙卑的言辭，不僅讓你感受到尊重，更讓你感覺無論什麽話題，他都有最佳答案。

這麽好的一個談話對手，又細心入微，且不猥瑣，不在乎功利，他的骨子裡透的是滿滿的老實和善意，沒有人能夠拒絕善良。

很快他的科長不僅接受了他，更願意和他一起出差，一起處理棘手的業務。

讓人由內心肅然起敬是他也願意提出相反意見。

有一個經銷商，財大氣粗，欠款卻遲遲不付，科長想了一個餿主意，說那人好色，主張讓廠裡的漂亮女孩子跟着去要帳。阿劉細聲細語地堅決反對，後來還反對成功。因為阿劉說，這樣有失我們自己的君子風度，傳出去只怕壞了名聲，好人都嫌我們猥瑣了。而且你置這些純潔的女孩於何地？

阿劉觀人有一套，但仍有自己的立場和底線，因而真助了年輕的科長一臂之力。

那一年年底，阿劉和科長又出差去了。有一個人上門來要求做一個巨幅廣告燈箱。

那人說他要找阿劉，回說阿劉不在，他說知道，阿劉說他只要直接找廠裡幫他做出來就行。

廣告的字體那人說要用他自己的，設計科的人說等你拿來再說，他說拿毛筆來我現在就寫給你。

對開白紙一溜煙鋪開，那人大筆一揮，沒有一秒鐘停頓，一口氣寫大小幾十個字，字字都精美如印刷，棱角無缺，一筆不改的全部用上，把我們都看呆了。

最奇的是那人看到我們驚奇的表情，說，你們沒見過阿劉寫字？他比我寫的好多了！

大家面面相覷，我們是真不知道啊。

那人接着說，他是廣東人，只和阿劉算做過一次交易，廣東做廣告燈箱的商家多了，他這次是因為去浙江做生意，特地繞道來想為阿劉多做一單，順便大家見個面，也好讓卸了貨的貨車將燈箱帶回去。在路上聯繫阿劉，方才知道阿劉剛巧出差。

我們廠裡的人問，你這麼遠運回去不麻煩嗎？那人說，不怕，我就怕今後難得有機會再和阿劉有交集。

那人眼睛不用看，也知道我們心裡在探究着他，他沉吟了一下說，現在出門在外，難得的是好人，有信義的人，值得學習和尊重的人，碰到一個，大家彼此都會惦記珍惜，希望有機會能再合作。

其實當時，年輕的科長已常忍不住誇阿劉，有人不知是想拍馬屁還是什麼意思，引用了“捉刀者，真英雄也”那個典故，說曹操讓他的長相威武的武官冒充他，而他自己提刀扮武官，但匈奴使者仍然看出曹操才是真英雄，以此來調侃科長和阿劉，說科長和阿劉一起出門談生意，既使介紹阿劉是科長，人家也會看出科長才是科長。

科長聽了一臉不知所謂的表情，說，你說反了吧，人家只要聽他一席話，保證個個都以為他才是科長。

科長就沒有怕過阿劉後來居上嗎？我想，阿劉早就滅了他的這個想頭。

話說回來，幾天後燈箱做好，廣東人開了他的大貨車來，貨物上車，他掃也不掃我們這些圍觀的俗人、庸人一眼，跳上駕駛座，馬達一響，衝出大門，絶塵而去。

那個年代，人們還沒有走出禁錮多年的思想方式，看不上敢於下海撈月之人，但已經有數不勝數藏龍臥虎之人，縱橫在中華大地上。

在那塵土飛揚後面的我們，分明看到了表面唯唯諾諾的阿劉的那比天空海洋還要寬廣的胸襟中，虎豹成行

，張牙舞爪。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