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遙遠的道歉

時間會沖淡一切，我們會忘記，一個遙遠的道歉。

生命的各個細節充滿雜質，令人難以萃取出最重要的事件，必需學習各種技巧，說好自己人生故事的技巧，以便在偌大的海洋裡找到兩粒細小的沙，它們彼此呼喊，任時間的洋流在推送、在翻攪。

昨夜我想起來福，一隻名字非常平庸的小狗。牠依然在我的記憶宮殿裡爬行，時而發出哀哀嗚嗚的聲音。牠非常小，嬰兒時期就已經來到，總是舔着妹妹的腳趾頭，妹妹在嬰兒車裡嚇得哭起來。兩個嬰兒的聲音，是房子裡剩有的聲音。我家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機，門口是鄰居的香蕉園，一望無邊的黑暗，風颯颯吹着，父母到轉角的外婆家去忙了。只留幾個孩子在家，一桌子飯菜。我盯着香蕉園，看天色漸漸變暗，飯菜變涼，來福在腳邊翻來滾去。有一夜牠不見了，我在暗時闖進村莊各戶荒廢無人的農舍、穀倉、抽水站，從宜蘭來照顧孫子的我的祖母阿蕊，一臉焦急。祖母陪着我沿東港溪找，我們深怕小狗仔掉落溪流中。如果沒有一隻小狗，我會記得一個村莊這樣深嗎？會記住矮房子裡黑暗潮濕的水泥地板嗎？上面有一隻小狗，不知原因地嗚咽。

後來，父母親結束掉做水菜的生意，打算搬離屏東。一天之內，小孩的社區關係瞬間結束，原來的家舍成了陌生的風景。巷仔內那一家十幾位鄰人兄姐再也與我無關、溪流是它自己，王爺公是人家的神明。搬家當天，父母忙得天昏地暗，完全忘記一隻小狗。外婆把牠抱回家養，但聽說牠每天都回到人去樓空的矮房子門口等我。一天又一天，不再進食或喝水，直到生命最後一刻。

野台或歌謠，香花與果樹，殘影恍惚。被辜負的那方，卻依然在遙遠等待。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