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如晴沸點轉化眾生情
我向來守規矩,尤其稱謂上,該稱老師、兄、姊,絕不敢直呼名諱,於是黛嫚姊、素芳姊、素芬姐、初大哥、簡白兄等,都講究出道有先後,長幼有序了。鄭如晴是極少數的例外,認識至今都直呼其名,不是不敬而是另有隱情。
一九九九年四月,我經湯芝萱推薦於《國語日報》短暫工作月餘,才長駐《幼獅文藝》。有一個美好是親炙林良先生,送稿到辦公室若他恰巧在座,會儒雅朝我一笑,再一個美好就是鄭如晴,美麗優雅似研究生,笑起來依稀有淡淡梨渦,雖是編輯檯上的前輩,可內在、外在兩種年輪,都似同齡層,直到張鈞甯出道、走紅,才訝異她的女兒這麼大了呀。
結束報社編務時,如晴為我邀宴送行,緣淺如是,怎好意思?可是她態度真誠,不因為我只待一個月而輕忽這一個月,而是人生若漂,誰與誰,能有一個月相處呢?席間,我知道她從德國回來,婚變以後獨自帶兩個女兒,眼前的“研究生”竟是辛苦的“母親”,必須是極深的耐性、磨性甚至一點神性,才能卸下風霜,不見塵埃。
人,習慣帶着過往生活,榮耀與傷痕都是,眼前如晴貌似溫室花蕊,這不是裝很大,就是修很深,暗影再如何黑,都已是昨日暗冥。以此看鄭如晴《沸點》,便知道這不僅是物理學數據,一百度可以煮沸水並且消毒,當鍋爐在胸臆、沸點來臨,人以及種種相涉,都到了轉化時刻。
鄭如晴曾留德七年,於慕尼黑翻譯學院研修,長期從事文藝創作,寫作領域跨小說、散文、翻譯及兒童文學,散文多次入選古今文選、小學國語課本,及九歌年度散文、小說選,著有長篇小說《生死十二天》、散文《和女兒談戀愛》等。《沸點》的時空在兩岸巨變後,社會與家失去底盤,這頭依親、那邊蹭飯,“流離失所”是很多人家共同經歷,時局略穩,動盪多與戰事無關,而是與生活的戰場。
主角琬真前半生猶如吉普賽,漂泊、流浪並非本願,能做的是因勢利導,在凶險時機做一些自以為對的事,最大的錯誤在男友天關即將出外留學,交付第一次,懷孕後又在瑞耕甜言蜜語下,匆匆辦理婚事,杜悠悠眾口保住孩子。女力可以成家,不是當時女性可以想像,加上從小寄養,家的最初已經破裂,稍長送回外婆家,可是手掌手背有別,琬真長期寄寓邊緣,渴望歸屬想必蟄居心底良久。
無論天關還是瑞耕,琬真首要面對公婆,沒有例外的是他們如為唐太宗擋鬼驅鬼的秦瓊、尉遲恭,門神兩尊,放大檢驗琬真家世,天關雙親鋒利的眼神逼退她,琬真因為沒有像樣的嫁妝,還沒進瑞耕家門就已經輸了。女人作為兒子的太太,也是家族介入者,女人必須當自己是水,合適各種容器,但女人畢竟不是水,也會生病流淚,並且摔破杯子。
小說契合時代成為隱喻。琬真父親文宗為規避白色恐怖株連,逃亡日本;匯款給兄長,原意是給三個女兒蓋房子,正巧石油危機,被挪作買油資本。時代播種個人命運,相輔相成之外也打開破口,讓人如流水般散去。郝譽翔在《沸點》序文提到“情重”和“受苦”彷彿“女身”必然宿命,時間翻轉,不再有機關單位於女性懷孕之際逼迫辭職,同性都可婚的當下,單身貴族佔比只怕也不會少。完成於八〇年代的《沸點》,於當今的意義在重現舊時代,反省社會的變與不變。有些本質非常內在,渴望家,冀求愛情圓滿,這是戰火與惡水無法降伏的。可以說,它是我們心底的“妖”,處理得當神佛降臨,沒有應對妥就滿天妖魔。
如晴曾應我邀請在《幼獅文藝》寫專欄,書完成,於台北書展辦理發表,張鈞甯站台讓現場沸騰。有一回,《文訊》雜誌午宴散會後,我收到朋友來訊傳照,一看是我與如晴哥兒們搭肩走出會場。據說當下耳語,沒有三聲也有兩句。
有些人的來往跨越性別,我跟如晴正如此,當時我們正討論彼此孩子,媽媽經與爸爸經,唸的、關心的,不都是子女?我反問朋友,我做任何事都必須與天下人報備嗎?朋友莞爾,我們又不是活給別人看的。
想必琬真同意。她與天關重逢,站在黑暗中目睹他消逝視線,雙眼牢牢噙住淚水。那一刻,水與火並容,眼淚流下的同時,抬頭看去,有一雙火
織的翅膀。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