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確潛道根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四壁秋聲事事空，亭林勵學問蒼穹。

人生化味酸鹹外，都在琳琅萬卷中。

此崑山潘確潛道光十九年手鈔《升庵經說》一冊，不分卷，末附焦理堂《易廣記》。每版十一行，行十九至二十二字，有潘氏按語及硃筆校注。開篇題記云：“往讀升庵楊先生《丹鉛總錄》，中有說經數十百條，喜其徵引浩博，多發儒先所未發者，頗恨其不滿於朱子，多所訾謷，又不知胡應麟氏所撰正楊錄其說何似也。後又讀《升庵文集》，則又惜其才之太多，而擇之不精。其為文章，喜為六朝選體，以矯當時臺閣之作。吾意其人必騖奇炫博，而自信太過者也。不然，若子朱子者，又豈後儒所可妄議者哉。道光己亥春三月，湖州鄭生攜書訪余江村，中有《升庵經說》，乃其門下士綿州李調元校刻者，凡十四卷，中有已刊入《丹鉛錄》者。書頗叢雜，蓋非先生經意之作，亦如後人劄記之流，彙聚成卷耳。然中論易、卦變、書、百姓、詩、泮宮、禮、大學格物諸條，雖未必皆升庵之言，然其說不可廢也，因鈔為一卷。其已刋入《丹鉛錄》者，不再列云，讀者博觀而審取焉可也。新陽後學潘道根確潛甫鈔于梅心寓居之娛拙齋，時年五十有二。四月初七日錄畢。”確潛名道根，號晚香、飯香，晚號徐村老農。乾隆五十三年生，咸豐八年卒。江蘇崑山人，因雍正二年析崑山為崑新二縣，故自署新陽。先世本江南大族，清兵南下，六世祖康侯以身殉國，稱忠烈。父湯盤，任新陽縣吏，廉介自持，一文不取，由是家貧。確潛幼頴悟，年未及冠失怙恃，以教館行醫為業，名滿鄉里，遇有貧困，贈醫施藥之餘有反致之以金者。從王學浩、吳映辰遊，凡經史、文字、訓詁、音韻、方伎無所不窺，為學甚博。好藏書，家貧無力購置珍秘，則輾轉借鈔，手錄善本逾百種，自言“瓶無儲蓄，惟破書乃有千卷”，《升庵經說》其一耳。多聞多思，遂有所見。如《曲直作酸》一條云：“董氏鼎曰：‘草木之實多酸。’雖甘者至甘時壞時亦酸。”潘氏按語云：“此句之注當引《內經》酸味入肝為證。蓋五行木味本酸也。朱子所云，‘今以兩木片相擦，則齒酸。’豈其然乎。”再按云：“《內經》岐伯曰‘木生酸’。今以菜果淹水中，皆作酸味，此生字與作字皆五行之化味，非木之本酸也。”復以硃筆再按，五行“一曰水”等句，謂天之五星；“水曰潤下”等句，謂地之五行；“潤下作鹹”等句，為五行之化味，人之五行也。以其精通《內經》，故有以致知如此。又《條狼氏》一條，記劉歆逢王莽之惡，託言條狼氏鞭撻大夫，“此夷狄之所不為而謂周公為之乎？”潘氏按語逕指升庵曲筆，“此言亦為當時廷杖而設，而追咎于歆之逢莽之惡也。”似此亦非鄉曲俗儒所能及見。確潛鈔本稿本多存公家，台灣地區中央圖書館亦藏有潘氏道光十年手鈔宋人王闢之《澠水燕譚》十卷，鈐“晚香潘確潛氏”朱文印。讀書與年俱進，初喜詩及稗史，嗣就經學、訓詁，晚年始能讀性道之書，並誡兒潘守拙云：“六經四子，義理甚深，中有一言之善可以終身者。史傳皆經國大業，議論措置，別有一番作用。宜知所擇，勿辜負青春也。”不滿升庵之訾朱子，皆因服膺宋儒理學。讀書有得，則為著作，經學有《儀禮今古文疏證》、《三禮今古文疏證》、《爾雅郭注補》、《讀四書有得》等，岐黃有《飯香道人醫案》、《讀傷寒論》、《醫學正脈》、《臨證度針》等。別集曰《隱求草堂詩文集》。留心鄉梓，有《崑山先賢塚墓考》、《崑山名家詩人小傳》等，與同邑張潛之合輯《國朝崑山詩存》。咸豐元年，詔舉孝廉方正，明府王省山力薦之，力辭。有《隱求堂日記》，歷敘三十五年間起居讀書交友考據醫藥等事，民國時有刊本，近年鳳凰出版社匯為《潘道根日記》，洋洋五十萬言。有云：“行年五十，而名不出於里黨。家貧，課童以給，兼以醫術自濟。環堵之室，遠寄江村，無翕翕之交，杜門讀書而已。”言下不勝寂寥。《蘇州府志》謂確潛“晚年尤私淑邑先儒顧炎武、朱用純，故所造益粹。”又纂有顧氏年譜，當是能讀顧氏書者。其人本貧窶，且生不辰，倘得與亭林同時，追隨問學，則其遭際又何如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