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詩憶往

如果說，詩是詩人對生活獨特的審美體驗，那麼，讀詩就是對這種審美體驗的再體驗。寫詩與讀詩，都是一種審美體驗，一種藝術地把握世界的心理能力。這種能力的實現，如宋代朱熹所說須“置心在物中”，也就是要從心理上去體味、琢磨描寫對象，但這又須以生活經驗為基礎，設若基礎薄弱甚或貧乏，則詩人必無法使主體與客體契合，情志與物象交融，審美對象的人格化、情感化也便無從說起；而讀者即使面對名篇佳作，亦必難以了解作品對事物內部的觀察和詩人感知的飛越和深化。

記得在蘇州唸初中的時候，學王維的名詩《鳥鳴澗》，卻怎麼也不能“進入情境”。何耶？第一句“人閒桂花落”就讓我無法理解。老師說詩人似乎聽到了花落的聲音，可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我家後院就種着幾棵桂花樹，從來也沒聽見過花落的聲音呀。

一天下午放學後，我閒着沒事做，便去驗證一下“人閒”的時候，究竟能不能聽到“桂花落”的聲音？我走進小院，久久地站在樹下，聽着，聽着，太陽西斜了，腰板僵硬了，結果大失所望。晚上，我跟爸爸提起這件事，他笑着對我說：“詩中那個‘閒’字，不是空間，而是安靜的意思，心裡不安靜下來，哪能撲捉到桂花飄落那樣細微的聲音呢？”是啊，我步入小院時，雖然手頭無事可做，心裡卻充斥着今日數學測驗獲得滿分的興奮，以及明日年級足球比賽勝利的期待，正激動着呢！古語有云：“不專心致志則不得也。”可是，在這緊張、喧鬧的日子裡，人又如何才能靜下心來呢？

不久，我患上重感冒，“宅”在家中，哪裡也不能去。一個黃昏，我無意中又走進小院，那盛放的桂花一下子讓我出了神。滿樹金黃色的小花，帶着馥郁的甜香向我微笑，我頓時沉浸在一片純淨而溫柔的氛圍裡。我找了一塊青石板坐下來，靜靜地享受這一切。忽然，一朵金花輕輕飄落，低頭看時，頸項間感到一絲幾乎覺察不到的清涼，原來又一朵小花鑽進了我的衣領。就這樣，花兒們零星散碎地落下來，在臉上，在肩上……彷彿跟我竊竊私語呢。啊！美的發現原來需要一種心靈深處的靜謐。我想，這或許就是“人閒桂花落”的內蘊吧。

“人閒”表明詩人完全擺脫了人事的煩擾，而進入內心的寧靜之中，這讓他的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都格外靈敏，以至連桂花輕微的飄落都覺察到了。此時心境與環境互為表裡，在詩人的審美體驗中實現了自然而然的融合；而我的體味、琢磨，則在豐富了生活經歷之後，也收穫一份審美愉悅。幾十年過去了，少年時代的體驗固然是淺稚的，但它讓我讀懂了王維的一句詩，給我留下了難忘

的印象。

李觀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