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具名連署嗎？
連署是一種社會運動常用的倡議方式。隨着網絡時代的來臨，各種“線上連署”讓人們要對某項公共議題支持發聲，變得非常簡捷容易。
收到一項提出特定訴求與呼籲的連署書，透過鍵盤敲下自己的名字、任職單位、想說的話，數分鐘就能讓自己成為對議題的倡議者之一。儘管也有運動者批評線上連署過於便捷，“只是出個名字”，實際能造成的影響和壓力不足。但這畢竟是一種運動倡議的開端，展露聲勢，也醞釀進一步的集體行動。
特別對於在大專校院任職的學者們而言，具名對公共議題表達意見，經常是報章雜誌上的常態，歷年來也不少“連名公開信”在投書論壇上流傳。而參加支持的線上連署，本屬成本極小之事，可說是信手拈來的一種支持。
但儘管如此，一個個具體連名的表態，也並非不會遭遇到阻力。
“可以把名字拿下來嗎？”
在高教工會工作的期間，我曾接過一通電話。那是中部一間科技大學人事室的來電。學校人事室？對我們來說，這就跟企業的人資一般，他們通常是工會的“對手”，會主動來電工會讓我有點意外。
“有一件事想要冒昧請你們幫忙。”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非常客氣的聲音，聽起來是一位資淺的年輕職員，我稍稍鬆了一口氣，繼續聽下去。
她說：“我們學校那位×老師，在網絡上查得到有用××科技大學×老師的名義，加入你們的‘反對校方高層介入大專教師聘任、掏空三級三審’連署，可不可以請你們把他的名字拿下來？”
我第一次接到這樣的“請求”，有點驚訝。
我問她：“請問這是那位老師想要把名字拿下來的嗎？”
“沒有，我們還沒跟她說過這件事，想說直接與你們反映。”
“要不要拿下連署，我們一定尊重連署人的意願。但這應該和她任職的學校無關吧？”
“我們主任說，這樣外界可能會以為我們學校老師都有參加連署，或者誤會這就代表了學校的立場，所以我們才想請你們幫忙拿下來。”
“嗯……大學教師附上任職單位具名參加連署或發表意見，這不是很常見的事情嗎？應該是言論自由的一環吧。”
我繼續說，“而且這連署也不只有你們學校的老師，至少有五十間不同大學的老師參加，每個人都是用自己的名義，只是附上任職單位，你們不用擔心會代表你們學校啦。”
人事室的職員發現無法說服我們，只好悻悻然地掛上電話。所幸，後來我也沒聽到這位老師有無被“關切”。他的名字繼續留在連署名單中。
但無論如何，對於受僱者對公共議題發表意見這件事，僱主竟然覺得有權來電“要求拿下名字”，實在讓我們大開眼界。連最該講究言論自由的大專校院都是如此，一般職場的限制更可見一般。
我想要“匿名連署”
其實，也是有案例，連署人自己來電要求從連署“拿下名字”。
我想起去年我們在台灣發起了“反對教師法修法納入大專教師限年升等與教師評鑑資遣懲罰條款”的網絡連署，一開放短短一天，就有超過百位學者參與。
但隔了兩天，我接到一通電話。電話那頭是有點緊張的聲音，跟我們說：“您好，我是×××老師，很感謝工會你們發起連署，我也簽名了，但我沒想到連署者的名字會直接秀出來，你們可以幫我把我的名字拿下來嗎？或者我可不可以改‘匿名連署’？”
在老師的請求下，我們透過後台，立刻將其名字拿了下來，希望沒有造成他的困擾。只是，後來我們秘書處內部討論了一下，一個困惑是，“參加連署如果沒有具名公開，這種所謂的‘匿名連署’，這……不就只有我們會看到，沒有連署的意義了嗎？”
但可以想像，老師是帶着壓力與不安，所以來電做這樣的請求。我們當然從善如流。
我們有敢具名發言的自由嗎？
走筆至此，我不得不反思，學者們敢公開具名，對公共議題大方表露意見，是理所當然的嗎？還是說，這本來就不過是一種“特權”，是因為（過往）學界工作還高度工作受到保障，才能有的發言自由？
從整體社會觀之，我們固然生活在一個民主的時代，但這種發言自由現實上恐怕仍不普遍。就像是我們也很少看到有什麼企業員工，敢附上任職單位公開具名連署或表達意見；或者像是中小學教師，相對也不那麼多常能具名對公共事務表達意見。“怕惹上麻煩”、“怕被上級關切”大概都是趨於低調的共通原因。 比起來，能具名發言而沒有太大壓力的學界群體，不過是社會上的少數罷了，而且的確可能是特殊歷史階段（高教工作受到特殊保障）的產物。
只不過，若這的確是社會現實，那這種“言論自由”的整體狀況，豈不值得擔憂？如果人們沒有免於恐懼具名表達意見的自由，那麼就是有發言權利，實際意義又有多大？
這種恐懼，其實是勞資關係狀況的展現。如果勞方獲得充分工作保障，而且職場上有民主討論事物的文化，沒有什麼僱主能夠因為有一個勞工去參加了什麼連署，而對他關切或刁難；主管唯一能講究的，只有其工作上的表現水準，勞方也不會擔心工作都做好了“不能去管社會大事”。相對地，僱主若被容許是權力不受控制的獨裁暴君，能隨意掃除看不順眼的員工，那麼別說是什麼具名參加連署，光是政治立場與老闆可能不大相同，勞方都可能得擔心重重，當然是“閉嘴最好”。因此要落實受僱者的言論自由，勞資關係的平等化與進步化，兩者是環環相扣的。
也因此，對公共議題能具名連署，不論是不是當今學者們還有的言論自由，它都值得被普及確保到每一個受僱者身上，而它本身也是勞資關係平等與否、職場中有無民主尊重的溫度計。當你具名表達意見，就會怕“黑掉出事”，這顯然是工作環境出了什麼樣的問題。
我們可以想像，人人忌憚具名表達意見、只流於匿名發言的社會，不會有好的理性討論文化。鼓勵具名負責發言，限縮僱主對員工的表意箝制，才有邁向實質民主的境地可能。
但願，是否要從連署裡“拿下名字”這樣的擔憂，不再出現。
(大學講師、社運工作者）
林柏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