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家許禮平

又收到許禮平先生寄贈大著《舊日風雲》，香港牛津版，是同名書的第三集，而前些年第一、二集還由北京三聯書店在內地出版，可見“舊日風雲”吸引的讀者眾多，遍及海內外。忝為其中之一，拜讀之下，真是興味盎然，感佩不已！

近代以降，有過多位掌故名家，如沈宗畸、陶菊隱、鄭逸梅、高拜石和高伯雨等，往往是記述所身處那個社會的事情，大多係親歷所知，有些即使得自耳聞，也屬於同時代的故事，故可信手拈來，易如反掌。但《舊日風雲》恰如書名所示，內容主要圍繞着上一代人的滄桑經歷展開，是作者成長之前的如煙往事，作為後輩進行搜求並記載，有相當大的難度。例如，一九四六年底北平“沈崇事件”的當事人，早已改名，不提舊事，略知內情者礙於敏感也無不緘口。為了揭開歷史之謎，許禮平於二○一二年五月某日約名畫家丁聰夫人沈峻餐敘，先詢問生肖、故鄉、曾祖、乃父及求學經歷等，比對無誤，便展示當年警察局錄案留存的沈崇親筆自白書等檔案，對方“面色為之一變，神情凝重而鎮靜，壓低嗓門說：‘哪裏搞來的？給我的嗎？’”就此，沈崇是否健在、現況如何？困擾世人六十多年的問題便煙消雲散。這類掌故，既有當事人或知情者的口述，又有相關的文獻資料佐證，甚至靈活地運用後者求證前者，讀來翔實可信，具有很高的文史價值。

舊日風雲變幻，人物面目多元。許禮平的這三集書裏，主角多為文化人，而其中幾位投身時代洪流而同時擁有獨特的履歷及身份。如記述任職香港中國銀行副總稽核多年的潘靜安，寫得一手好字，當地不少商業機構名牌係其墨寶，又長於篆刻，卻是中共在港隱秘戰線的負責人。雖然作者在他生前無緣結識，仍然在〈事了拂衣去 深藏身與名〉等篇旁徵博引，較為詳盡地揭示其堪稱香江紅色蛟龍的革命經歷和非凡事功，也使得相關重要史實不致永久塵封。

許禮平的筆下，名人雲集，經歷豐富，各有特點，絕非偶然得之。他生於澳門，自幼喜愛字畫，完成學業後供職香港中華書局，赴日深造時編纂貨幣書目等書，回港後在中文大學編輯語文研究期刋，繼而自營文化出版、書畫代理及刋物，遂成業界大家。這當中，他與香港和內地文化藝術界不少大師、名家或其作品、藏品結緣，關涉黃苗子、吳冠中、李可染、啟功、羅孚、藍真以及齊白石、黃賓虹、劉海粟、傅抱石等數十位，無意之間了解字畫、文物流轉的逸聞趣事，有心之下挖掘人物浮沉背後的命運底蘊，加上其查證的細緻和訪談的技巧，書中那一篇篇言必有據而文筆灑脫的佳作，作者幾可不作第二人想。

這類題材的作者，內地通常冠以文史作家之名，亦即港澳習稱的掌故家。我曾獲許禮平以所撰傳記《掌故家高貞白》見贈，深感他於前人掌故寫作也有獨到研究。無疑，他在公認的收藏家、鑒賞家之外，還是一位出類拔萃的掌故家。

賀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