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者慧”——永遠懷念可敬可愛的小可老師
編者按:著名藝術家、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北京畫院藝委會顧問、李可染藝術基金會名譽理事長李小可先生,因病於二○二一年四月二十日在北京離世,享年七十六歲。告別式已於昨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大禮堂舉行。李小可與澳門淵源甚深,一九八八年在澳參與由頤園書畫會主辦的“北京風光國畫展”,二○○八年舉辦“水墨家園——李小可水墨作品展”及二○一七年再次參與由頤園書畫會主辦的“北京風光國畫展”。以藝結緣,不遠千里。本版特刊發李小可夫人劉瑩一篇舊文,以供讀者懷念。
生活是他的在世修行
李小可是我的丈夫、導師、兄長和主心骨……
一次家裏來了幾位好友聚會,席間小可因出差趕飛機,我送他到門口時很自然地小聲提醒:“你和大家說再見。”恰好被正在洗手間的女友聽到了,她很驚訝,同時認爲我也太不容易了,像哄孩子似的……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每每見到我,她都對我表示出十二分的同情和不解。其實這只是李小可無數離譜的生活片段中最接近正常的一個場景……一次在家裏他的手機不見了,打過去是“無法接通”,在一連串的懷疑、設想之後,全家出動搜尋未果。我主持“破案”,讓大家都坐下慢慢地回憶他剛才做過什麼動作,聰明的司陽說:“叔叔剛從冰箱裏拿水喝了。”於是打開冰箱,手機安詳地躺在那裏……還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他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上滿是嗔怒的表情對我說:“你買的這是什麼褲子?穿上硌得慌,一點兒都不好。”我忙蹲下查看,發現他的襯褲壓根兒就沒有穿上,而是夾在兩腿之間,外面又是一條很合身的牛仔褲,能不難受嗎⁈這一天,他曾去中國圖片社爲父親翻拍照片,又去外文出版社爲父親即將出版的畫册調圖、排版等,我一直納悶他是怎麼忍過來的……這些事和場景都是真實的,但不能代表真實的小可。了解他的人很少,就算身邊的朋友也大都不深入,絕不是大家沒有興趣,而是他不願言辭(注意不是“不善言辭”)。其實他極會表達,而且準確、犀利、幽默,但只針對自己有興趣的事。這些事大可分爲三類:西藏的感動、藝術問題,還有他喜愛的狗狗們的事……其他事一律不吭聲。有時一個晚飯下來四個小時不聲不響,他沒有覺得讓外界了解和肯定他是一件重要的事。恰好要是有人能看懂他、欣賞他,他也會非常高興,還有些小得意;如果沒有甚至曲解了他也沒有什麼失落。我想這都因爲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裏,這個世界乾淨、美好、安寧,空間極大。這些年,他在這個世界裏學習、思考、探索、成長、觀看……我有時想這算不算是一種他在世的修行呢?
土包子的敏感和準確
小可是一個真實的人,真實到讓人受不了。記得新婚時,我的一個好友,也是一位有恩於我們倆的領導。一天,他在電話裏告訴我說有人送了方精雕九龍的端硯,是難得的貴重物件兒,捨不得送別人,想留給小可用。當時聽了我就心裏打鼓,因爲我知道這在他的審美觀念裏是不能接受的,於是我就叫上女友陪我們倆一起去。行前我們一遍遍地叮囑他說,如果不喜歡就不用說話由我們來處理。誰知一看到那盤着九條龍的硯,他就滿臉憤怒;再聽到我那好友介紹該硯如何如何好,他再也忍不住了,大聲說:“這玩意兒根本就沒法要!”結果我大崩潰……直到今天,他依然認爲如果不如此說就是害朋友,不能因要面子、虛僞而騙了朋友。
小可是一個敏感的人。他是一個極敏感的人,無論是對人,還是對事,經常讓我和周圍的人感到吃驚。我常常驚嘆一個英文單詞都不認識的人;卻常常看到他聽着完全沒有中文的外國古典歌劇出神入化,淚流滿面,特別是他講感受和討論後常被專家表揚肯定,讓我只能崇拜他這個“土包子”的敏感。有時一部電影看過後,他可以反覆幾十遍地看其中幾個鏡頭,而且每次看都像是第一次一樣,喋喋不休地講導演拍這些鏡頭的用意是什麼,我常笑他說:“你比導演想得還多。”他幾乎每天都會落淚,都是常人認爲不值的事。可能是因爲想起大雅寶舊時很小的事;也可能因爲京劇的一個情節;或許因爲齊白石老人送給父親的一盒印泥;還可能是米高積遜在排練中的“輕一點再輕一點點”的要求等等。可他又絕對不是一個愛哭的人,他曾經疼痛難忍、高燒十二天不退;曾因患膽囊炎八天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不能吃飯、喝水、翻身;他曾在建珂羅版廠時爲了節省三千元而改造一個舊鐵箱壓斷了一隻手指;“文革”期間在工廠當鍛工打鐵時左臂被燒紅的鐵削掉一塊肉,幾個小時血流不止……所有這些“大難”,他都不曾掉過一滴淚、吭過一聲。
小可是一個準確的人。他看問題,總結規律或歸納或表達都極爲準確。我一直不會游泳,二十九歲那年他用兩個上午和三句話教會了我,第三天到北戴河,我就能隨着他游過防鯊網;我的一位女友游泳十年不會換氣,於是就把小可三句話中的一句告訴了她,第二天就接到她的電話說“我會換氣了”。我常對小可說:“你要是老師,準是個特棒的。”二○○四年,他在北京畫院的山水畫班開始教學,由於他在社會上無聲無息又不曾擔任什麼職務,一開始報名的人很少又大多是底子比較薄的。看了招生的作業,我都替他着急,能教出來嗎⁈然而一年後,學生們的成績讓我刮目相看、讓我吃驚。當然,這是他深入正確藝術思想的必然反響,也是他教學思路、方法和解決問題的準確;更是他對學生傾注心血的真情付出。現在他的學生已近百人,並成立了“李小可藝術工作室”,隨着越來越多的藝術實踐和努力,學生們逐漸成爲成熟、有個性、有水準、有影響的創作力量。
讓我無怨無悔的善良
小可是善良的。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沒有說過別人一句不好,這的確讓所有人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他總是替別人着想,想人家的不容易,有時讓我覺得既可氣又幼稚。無論是對朋友、同事,還是上級領導、乃至學生,都只講優點;即使是反對他的人、不理解他的人甚至是深深傷害過他的人,他也只談傷心處絕不說對方的不好。他的善良讓我敬佩也最讓我糾結。
小可是寬容的。小可的寬容與他的善良相連,也同他多元吸取的藝術態度相關。他喜愛著名戲劇家余叔岩的一句話:“逮着誰學誰。”我和朋友爲了驗證此事找出一本雜誌,裏面有一個畫家的作品專欄,討論過後,大家一致認爲除了吹牛沒有什麼可取之處。我說:“你們敢打賭嗎?李小可準能找出優點來。”幾個人異口同聲對我說:“跟你打了。”於是把書拿給小可,他帶着老花鏡一頁一頁地認真地看,我們都有些不耐煩了……雖然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也實在想不出他還能找出什麼優點,逼問下,他說:“他畫得很鬆、大膽,還很敢畫,話雖然說得過了些,可這是自信呀,這些都是畫家必備的,也是我現在所缺的。”我們幾個原本是遊戲的人都爲此動容、落淚……當然我也在其中。也許就是因爲他這樣的品格讓我不眠不休地爲他和可染先生還有“李家山水”工作了這麼多年而無怨無悔……我敬重他。
小可是開放的。小可的開放體現在他的愛好、他的汲取……他愛音響,但不重名牌,多是二手店裏淘來的舊機器,不同的搭配産生不同的效果;他愛照相機,但不玩、不收藏而是基於使用;他爲了收集材料創作版畫,喜歡上了電腦和各類電子産品,什麼設備都買還喜歡學着用。可他除了創作、教學、父親的事業和社會活動,很少有空閒的時候。如果有一個小時的空閒時間,他一定會去百腦匯的;如果有半天時間的話,他一定就要去攝影城;如果能有大半天的時間,他就準會在“七彩大世界”挑選二手音響,看望他在那裏的朋友。他懂京戲愛地方戲,愛電影和話劇,也發燒古典歌劇和交響樂。總之,這個世界所有的優秀藝術、自然和人都會使他眼睛發亮。
因為智慧 所以低調
小可是一個低調的人,低得不能再低了。他從不會爲與藝術本身或生活實質無關的事花一點兒時間,費半分力氣。他不說言過其實的話,即使做到九分也只說到四、五,這是他的原則。明明的兒子王加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很親;小可尤喜愛他快樂、陽光、有責任感的個性。一次,孩子和我們聊了一些關於生活、工作的問題,我和另一個朋友大發議論、口若懸河地給孩子上課。時鐘接近十一點時,一晚沒有吭聲的小可突然說:“低調是最好的,我從來都是趴在地上,這有幾個好處:一、你不礙別人的事,別人就不找你麻煩,也就贏得了做自己事的空間和精力;二、趴在地上看事情特別清楚,還可以慢慢思考;三、你要是實在把我惹急了我就站起來。”我們楞了一下後哈哈大笑……如果不是他對這個孩子的特殊喜愛,我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他心裏會有這麼智慧的想法。
上述種種明顯優、缺點比例不協調的狀況,都不是因爲“自家筐裏沒有爛桃”的狹隘,而是二十多年共同生活,近距離所産生最真實的了解。近日,我請好友、篆刻家詹志峰先生以可染先生的畫語錄“實者慧”爲印語,爲小可治了一方印,因爲我覺得他做到了。
感謝與小可共過事的各界人士、身邊的工作團隊和朋友們多年來對小可的包容、忍耐、支持與幫助……
二○一二年六月於北京
(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劉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