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白頭髮
年過半百的母親,在出席一場正式會議前,讓我幫她染頭髮。她嫌頭上的零星白髮顯老,希望染髮後能讓她看起來精神一些。
我調好染髮劑,準備好刷子,戴上橡膠手套,把椅子搬到陽台光線較好的地方,準備開始為她手動添加“期間限定美髮濾鏡”。
她隨意地穿了件藍白相間的上衣,一屁股坐下,連在肩上披上毛巾的念頭都沒有。我問她,難道不怕染料意外滴在衣服上嗎?她才換了件褐色上衣。再坐下時,我留意到她腿上雪白的褲子,再次疑惑地問她,不怕染劑意外弄髒褲子嗎?她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又換了條褲子。我被她的糊塗弄得有些不耐煩,不禁皺眉嘆了口氣。
陽光下,我一層一層地掀起她的中長髮,慢慢把深棕色的染髮劑塗在頭髮上。突然,她的頭側向一邊,偏離了刷子。浮躁的我正打算責怪她的不配合,才發現原來她睡着了。想起她剛坐下的時候告訴我,昨晚沒有睡好,清晨四點就醒了,睡不回去,大概是壓力的緣故吧。
那瞬間,眼眶突然有點發熱。我已經很久不曾仔細看過這個住在同一屋簷下的人。原來眼前這個人,已經變得如此憔悴蒼老。她的白頭髮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多的?枯黃臉上大片的色斑,仿如海洋上的群島,年歲是島嶼的酋長,不停開發新的領地;在緊閉的雙眼下,吊着暗沉的眼袋,沉重眼皮底下肯定藏着一雙黯淡疲勞的眼睛。
我沒有叫醒她,只是順着她搖搖晃晃的頭,輕輕地繼續塗抹染髮劑。我跟母親的關係一直比較緊張,她早些年情緒不穩定,對處於青春期的我表現出高度的控制慾,在我最低落迷失的時期給了我很大打擊,讓本來就敏感脆弱的我長期處於一觸即發的狀態。
無數次的溝通無效,使我疲憊不堪。我經常關上房門,也緊緊關上了心門。整個中學時代,我都沒有精心設計過房間,以至我的同學到訪時,非常詫異地問我,為什麼你的房間甚麼都沒有?因為我心頭的盼望只有離開,既然萬般帶不走,何必呢。在我到了可以離家的歲數時,便立刻頭也不回地逃得遠遠的。多年積怨,使我對家毫不留戀。
如今,眼前這個在陽光下打盹的老婦人,真是記憶裡那個把我傷得體無完膚的噩夢嗎?歲月消磨了她的盛氣凌人與焦躁,也磨掉了我的憤慨和怨恨。
以往我希望她意識到她對我所造成的傷害,並真誠地向我道歉。多番掙扎後,我發現她早就把我心裡的那些刺忘得一乾二淨,我的執着只是徒勞。她怎麼會對她認為沒有發生過的事感到內疚?也許,這也是成長的一個重要課題吧。原來傷你的人,自己也遍體鱗傷,也很可憐無助。選擇寬恕,是選擇放過自己那顆已經恨不動的心。
不如就像染白頭髮一樣,用人為的努力,一點一點填補過往溝通的空白;讓歲月時間,輕輕撫平結痂的傷口;讓這天陽台上的春日暖陽,融化三尺寒冰,穿透一個輕柔的夢。
陳于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