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話題冷思考：澳門公立大學公司化改革
一、公立大學公司化：大學治理模式的新探索與新問題
近年來，關於澳門教育產業化和大學公司化改革的討論愈發熱烈。特區政府在二○二○年度施政報告中提出，要推動高等院校逐步朝着市場化的方向發展。在二○二一年施政報告中也強調了要推動公立高等院校逐步提高財務自我保障能力。這一系列政策動向受到各界廣泛關注，伴隨着高校學費調整，以及外地學生擴招等連鎖反應，進一步引發了減少政府資助和大學自負盈虧等延伸性討論。筆者認為，上述討論實質上仍是對澳門高校治理模式的探索，需要在產業化經營和“百年樹人”的目標中取得平衡。實際上，作為一種新的探索和嘗試，公司化改革在給高校發展帶來活力的同時，也會衍生出新問題，需要用審慎的眼光看待。
所謂公立大學公司化改革，是指在承認和確保公立大學非盈利性質的前提下，將企業部門的運營和組織實踐模式運用到公立大學的管理之中，藉以提升大學的運作效率和服務效能。這一概念在實踐中派生出諸如減少政府的管制，增強大學領導，引入市場力量等發展趨勢。一般來說，在高等教育在發展過程中適度推動產業化，或有助於智力成果轉化和實現產學研一體化的良性互動，進而實現高校經營改善及運作效率的提升。但單純將大學作為企業經營，過度追求市場化而忽視或完全拋開高校的教育和社會責任，實則是捨本逐末，背離了澳門高等教育發展的核心願景，並可能帶來高校經營風險增大、教育質量下降和影響社會公平等一系列衍生問題。
二、高等教育企業化改革歷史中的經驗教訓
（一）公立大學公司化深刻地改變了大學內部生態
公立高校公司化將使高等院校不可避免地受到功利主義和市場機制導向的影響，破壞校園良性的生態平衡。以香港的經驗來看，嚴酷市場競爭影響到了課程和專業的設置，公立大學出於經濟利益考慮可能減少提供培養低經濟回報的社會服務人才的課程，將資源更多地轉向理工科、商科等應用性較高的熱門專業，學術自由也受到市場資源競逐的左右。隨着公立高等教育私營化加劇，美國高校傾向於聘用兼職教員代替終身交易的教師，公立大學教員薪水狀況惡化，收入下降令教員為生計疲於奔波。同時，在私營化的衝擊下，公立高校尋求多元的資源渠道，來自學生、校友和社會捐贈的資金成為重要來源。美國私立大學近年來頻頻爆出的招生醜聞和賄賂弊案現象似乎在印證着公司化改革後，最好的大學成為了富人階級的後門。此外，公立大學公司化導致主要領導者權力膨脹，對領導層的能力和人品有着更高的考驗。公司化的大學校長更多充當創業型領導角色，其所扮演的學術或行銷角色之間發生衝突。以二○○三年《國立大學法人法》為開端的日本國立大學的法人化改革賦予校長充份的人事聘用權及政策決定權，極大地加強了校長的大學經營決策權的集中化，引發了校長權力過大的擔憂。實際上，能否對公司化後的高校管理層課以相應的責任，以保證其充分發揮角色作用，仍然是當前改革中尚未解決的問題。
（二）公立大學公司化使公立高校遭受市場風險衝擊
公立大學的公司化將院校置於商業運作的風險當中，將加劇高等教育機構的分層，即處於頂層的公立大學憑藉經營、籌資方面的優勢得以存活，而缺乏比較優勢的高校則面臨着毀滅性的打擊。此外，公司化改革不一定顯著減輕政府財政壓力，以實行公司化改革後的新加坡公立大學為例，其在很大程度上繼續依賴政府撥款，政府充足的財政資助仍然是確保新加坡高等教育躋身世界一流的關鍵保障。在市場競爭中，如果政府資助多年的公立大學在公司化後在商業運作中面臨財務困境，此時政府出手救助將耗費更多的資金。拉美教育私有化改革的例子深刻地說明了利益集團的遊說導致私有化改革，非但沒有節約政府財政，反而使政府深陷危機而難以自拔。智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對教育實行了私有化改革，使教育幾乎全部落入私人掌控，導致低質量私立大學的爆炸性增長，大學生需要交納昂貴的學費並且忍受極高的貸款利率。從這種教育制度中獲得財政支持的利益團體是大學私有化的擁護者，因為被認定為非盈利組織的私立大學能夠獲得國家資金的支持，而利益相關者往往利用與政府的關係獲益。西方在以智利為代表的歐美國家中鼓吹私有化也有其經濟目的，意圖借私有化之機擴大本國投資者和跨國公司在拉美的經營範圍和經濟實力。最終導致拉美國家在市場自由化下失去對教育等公共機構的政府調控的職能，國民經濟急驟惡化，在深陷債務危機的情況下不得不接受美國的信貸援助和苛刻的附加條件。
（三）高等教育私營化進一步引發了社會深層次問題
貧富兩極分化及其帶來的社會階層流動性差和階層固化問題，已成為後工業化的歐美各國面臨重要社會挑戰，快速興起的高等教育私營化熱潮正在加重這一趨勢，埋下了社會動蕩的隱患。從美國、印度及拉美國家等經驗看，高等教育私營化造成的不平等，引發了嚴重的社會問題。在美國，高昂的教育費用作為大學私營化的後果促成學生貸款不斷上升，被不少分析家視為下一個危險的債務泡沫。在智利，在私有化改革造成的社會動盪也為公立大學公司化敲響了警鐘。智利過度私有化的教育體系限制了普通中下層民眾獲得高質量教育的途徑，由於公立教育投入不足、教育質量低下，社會不公平現象加劇。因此人民不滿情緒日益加劇，智利高等教育私營化導致的高學費，最終引發了長久以來對當期教育制度的不公而抗議。總的來說，拉美私有化教育改革以及其後引發的智利學生運動表明，政府在教育領域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當教育私有化無法減輕階級固化和滿足低收入家庭學生高質量教育的需要時，將引發嚴重的社會危機。
三、關於澳門公立大學未來發展的幾點冷思考
（一）堅守初心充分認識高等教育的公益屬性
澳門新“高教法”中提及，高等院校從事的活動屬公共利益活動，高等教育的主要目標是透過傳授理論及實務的知識，培養文化、科學及技術等方面的高等教育水平人才及為社會提供專業服務。可見，澳門高等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發展“立德樹人”的事業，創造經濟收益和產業化發展只是擴大教育資源和實現永續經營的手段之一。對於當前澳門的公立大學而言，應當充分保障作為準公共物品的高等教育所具有的公益性，不應忽視一味追求市場化和公司化的改革方式可能招致的市場風險和社會問題。
（二）權衡利弊審慎看待公立大學的公司化改革
從新加坡經驗來看，公立大學的公司化改革不一定節省政府財政支出。外地優秀學生及師資是高校不斷提升國際聲譽和影響力的基礎，以節約財政支出為目的盲目推行公司化改革不但無助於實現教育良性發展的目標，反而可能帶來一定的恐慌情緒和負面影響，勢必會對教師的學術工作產生導向性影響，不利於澳門高等教育長期健康發展。
（三）穩中求進把握澳門高等院校未來發展方向
澳門高等教育產業僅有數十年歷史，目前仍處於韜光養晦的上升階段。根據泰晤士亞洲大學排名，香港和新加坡高校常年居榜單前列，與澳門公立大學排名差距顯著。處在初步發展階段澳門公立大學的市場價值不高，當前的發展重點應是不斷提升澳門高校的全球競爭力和聲譽。可見，公立大學公司化對現時澳門而言時機並不成熟，既非迫切需求又缺乏先天基礎。在極度依賴外地生源的高等教育生態下，開源比節流更加關鍵，促推行公司化改革會過早地將公立大學置於市場風險中，不僅難以減輕政府財政壓力，還面臨着公益事業在商業運作過程中滋生的不公平和腐敗問題，引發教學質量下降、管理層混亂以及名譽受損等可能性，進而對高等教育穩定發展的根基造成衝擊。因此，當前是否適宜進行公司化改革仍是一個需要經過深思熟慮、權衡利弊的選擇。
澳門大學 盛 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