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無邊的現實主義

我最喜歡的兩個攝影家是森山大道和約瑟夫 · 寇德卡，他們的作品，很難用我們習慣的紀實攝影概念來定義。定義他們的嘗試，倒是可以拓展我們對攝影的想像力。

青年時代我最喜歡森山大道，是因為相較於荒木經惟的瘋狂和熱辣，森山大道的低調和Cool更為貼合文藝青年的口味——他們感覺到了荒木在攝影內容上的挑釁性，卻還沒有意識到森山的挑釁也許更為徹底，他的攝影觀直指我們習慣的攝影美學本身。

而人近中年之後，森山大道教我感動的在於他的靜物和空鏡頭，在他不拍攝人的時候，他是一個治癒系的老男人，在沉醉嘶啞的黑白分明中，呈現一個寬容沉靜的結構。森山的攝影有奇異的質感和光澤，讓人想到此世並不存在丶來世又無法想像的一種無情觀自在。

其實，森山大道的攝影通向一種“無邊的現實主義”——就像我說拉美魔幻現實主義一樣：“他們與日後的諸多學習者最大的不同在於小說中魔幻與現實的關係，魔幻使現實深化還是簡化？魔幻使人深切反思現實，還是使人遺忘現實？”這是我們共同喜歡的約瑟夫 · 寇德卡所拓展廣闊的。隨着年紀越來越大，我希望我的攝影能更接近寇德卡的蒼茫與歷史感，這種東歐才有的悲憫才應該更配得上今日的世界。

每年我在大學裡教授一個研究生班的創意寫作課程，其中寇德卡是我必講之大師，因為他的文學性也和森山大道一般強。寇德卡的這幾句話，是我過去十多年攝影的心訣：“攝影沒有甚麼不可打破的法則。”“攝影只有一個法則，你覺得自己應該怎麼拍，那就怎麼拍。”“第一印象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我經常是在當時所站的位置先拍下它再說，如果情況許可的話，才做任何需要的修正。”準確與自由，往往不可兼得，但寇德卡卻做到了，就像一首伊茲拉 · 龐德(Ezra Pound)的詩一樣。森山大道，其實也是這樣。

“無邊的現實主義”本來是文藝評論家對卡夫卡小說的定義。放到攝影中，就是不要自我設限，不但指題材和形式，也指拍攝理念：沒有甚麼超現實主義、象徵主義、唯美主義甚麼這個那個主義，只要你直面這個世界按下快門，就是現實在說話。如此不但擴闊我對紀實攝影的想像，也擴闊了其他攝影對紀實的學習的可能性。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