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搖籃走到墳墓

——由蕭邦誕辰紀念音樂會想起

那是個不平凡日子的晚上七時，在波蘭華沙國家愛樂廳，開始一場波蘭作曲家弗里德里克 · 蕭邦誕辰二百一十一周年紀念音樂會。舞台天幕上就有蕭邦，那彷彿為荷蘭／法國畫家阿里 · 舍夫爾，一八四七年為蕭邦畫的油畫肖像。說彷彿，是其蕭邦肖像有一個大大的白色領結。這是阿里 · 舍夫爾的原作所沒有的。遺憾的是，原作於一八六二年不翼而飛，後來複製的一幅，收藏在華沙蕭邦博物館。不過，蕭邦肖像下的時間三月一日千真萬確，那是出生於一八一○年的蕭邦的生日。

我想起了！二○一二年七月二十六日，我曾拜謁在華沙西北的熱拉佐瓦沃拉村莊蕭邦的出生故居。一排白色小屋，被茂密的枝葉掩映着。一進故居門左邊，便見一張故居舊貌的照片；故居裡還有蕭邦用過的長頸鹿豎式鋼琴，蕭邦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油畫，蕭邦音樂會的場刋……故居外圍就是花園，有小橋有流水，有馥郁的花香，有古樸挺拔的樹，有不高不矮的灌木，還有用鐵欄柵圍着的蕭邦紀念碑。在我逗留的幾個小時裡，蕭邦纏綿悱惻的音樂，始終在故居內外陪伴着。我直認，即使耳朵聽不着，蕭邦的音樂也定然會在我心中流淌。

原先以為，蕭邦絕大部分創作的都乃鋼琴音樂，二百一十一周年紀念音樂會，不是演奏蕭邦震鑠前古的《夜曲》、《波蘭舞曲》、《瑪祖卡舞曲》，就是演奏蕭邦離開波蘭前所寫的協奏曲。始料不及的是，音樂會演奏的是蕭邦的室內樂。蕭邦全部室內樂創作只有四部，除了一八三二年為鋼琴與大提琴所寫的《惡魔羅勃主題大二重協奏曲》之外，其他三部都難得地在音樂會上獻眾：如仍在華沙國立音樂學院就讀的十八歲時所寫的《g小調鋼琴三重奏》（OP.8），與鋼琴合作的乃大提琴、中提琴；如畢業於音樂學院十九歲時為鋼琴和大提琴所寫的《C大調引子與華麗的波蘭舞曲》（OP.3）；還有如於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六年間，為大提琴和鋼琴所寫的《g小調奏鳴曲》（OP.65），此為蕭邦在有生之年所發表的最後一部作品。以上三部，前兩部成於青年時期，難免相對稚嫩；但最後一部堪為傑作，有人甚至認為其可以與孟德爾松、勃拉姆斯，甚至貝多芬等的同類作品媲美。當然，也有人批評，蕭邦的室內樂太偏重於鋼琴；雖然，蕭邦在創作過程中，已盡量使兩件或三件樂器取得平衡。

音樂會的三位波蘭演奏家出類拔萃：中提琴家理查 · 戈洛布勒夫斯基雖只演奏一部曲目，但已顯示出其才智過人，特別有着娓娓可聽的美妙音色；大提琴家馬爾欽 · 茲杜尼克，二○一四年與女鋼琴家亞歷山德拉 · 希維古特錄製、由蕭邦研究社出版的舒曼作品的CD，早已成為音樂愛好者的心愛之物；而全場亮相的鋼琴家西蒙 · 內林，則更有着煊赫之名，其曾獲得二○一七年魯賓斯坦國際鋼琴比賽金獎。所以說，就這場舉足輕重的紀念音樂會，既能讓聽眾涉獵蕭邦不同階段的室內樂成果，又能讓聽眾見識三位優秀演奏家的高度造詣。意義可謂多樣而深遠。

觀聽眾可曾留意，蕭邦四部室內樂擔綱的都有大提琴，原因何在？那是得益於卓越大提琴家對他的深刻影響和給予過他技術上的幫助。別的不說，法國大提琴家奧古斯特 · 富蘭克姆，就是最不能忽略的一位。從蕭邦到維也納後直至其處於彌留狀態前，富蘭克姆都為蕭邦的知己之交。蕭邦的《g小調奏鳴曲》，題獻給富蘭克姆；蕭邦與富蘭克姆，有過《g小調奏鳴曲》非正式首演的合奏。一八四九年的頭幾個月，情深意厚的富蘭克姆，持續不斷、細心照料病重的蕭邦。此着我沉思，就蕭邦而言，轟烈一時的愛情與不尚叫囂的友情，孰重孰輕？蕭邦一八三七年初識法國作家喬治 · 桑，從一八三八年至一八四七年，蕭邦與喬治 · 桑形影不離。一八四九年十月十七日凌晨約二時，蕭邦不幸凋謝於巴黎，同月三十日，蕭邦葬禮在聖瑪德萊娜大教堂舉行，但人們並沒有見到喬治 · 桑的身影；然而，對蕭邦生死不渝的富蘭克姆，卻為四位抬棺人之一。正是那四位抬棺人，把蕭邦送到拉雪茲墓園。對了！四位抬棺人中，有法國畫家德拉克洛瓦。德拉克洛瓦稱蕭邦是“一位有着細膩的心與意念的人”。在國人心目中，德拉克洛瓦為法國七月革命所畫的《自由領導人民》堪稱經典。但同為經典的，乃德拉克洛瓦一八三八年為蕭邦所畫的那幅油畫肖像，其與阿里 · 舍夫爾的那幅蕭邦異曲同工，但觀之會有不一樣的感覺，前者內斂深沉，後者溫婉憂鬱。

我想起了！二○○○年八月十二日，我造訪巴黎時專門到拉雪茲墓園拜謁蕭邦。那天是周六，帶着鮮花前來憑弔者眾。我無意與其他人擠到前邊，只站在墓道的另一頭，遠遠觀察着。蕭邦墓碑的側面頭像，蕭邦墓地那尊似乎為蕭邦哭泣着的繆斯女神，和那把似乎已不中用的豎琴……都使我難以忘諸腦後。

也是在二○一二年七月二十六日的那一天，我在瞻仰蕭邦出生故居後，便不顧疲憊委頓地直奔華沙那座門口有着兩邊石階的聖十字大教堂，教堂門口有背着沉重十字架的雕像。在教堂正堂左前方的一根柱子上，有蕭邦的雕像，雕像上又有十字架，有兩個可愛的天使，有蕭邦名字和生卒年月日。當年，蕭邦的姐姐露易斯，從巴黎帶回來的蕭邦心臟，就置放在這根柱子裡的壁龕裡。我留意到柱子上還有一行文字，於是向周邊的人請教，一位懂波蘭文的長者告訴我，那是“心之所在，愛之所在”。

“心之所在，愛之所在”。我又想起來了！在只在人世間活了三十九年的蕭邦的葬禮上，不是曾經演奏蕭邦的《降b小調奏鳴曲》中的《葬禮進行曲》嗎？那個《葬禮進行曲》的中段，不就是大提琴家馬爾欽 · 茲杜尼克，在《g小調奏鳴曲》中最緩板的第三樂章，獨奏過的那個主要主題嗎？

偉大的蕭邦，及其偉大的作品永生。

皮奧塔

演奏《C大調引子與華麗的波蘭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