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徑
阿雯居住在黑沙環,號稱全澳門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自她有記憶以來,就和媽媽一直住在這裡,中學才知道,原來這裡是租的,只不過業主同情媽媽,不怎麼加租而已……
厚厚的烏雲,遠處偶爾閃着些許雷光,阿雯坐私家車途中,天地間已模糊成一片雨簾,回到家時,媽媽和孩子們都睡了。
老公親親她,說還要回公司一趟,晚上接了個Party的到會,得盯着手下準備。她溫柔地叮囑老公小心駕駛,梳洗一下便準備睡覺。這一刻,雨聲滴答、滴答地打在窗戶,但阿雯卻感到無比寧靜、安心。
老公開餐廳,最近想在內地開分店,這一整年都東奔西跑,雖然在附近買了個單位,但她還是愛回到這個四百來呎的小單位裡。客廳只能放得下一張老式的四腳折疊餐桌,房子只能放張雙人床,媽媽和自己是竹竿身材,孩子們又小,擠一張床還有餘。唯一缺點是沒有文化的鄰居大嬸有些討厭,總是愛問些有的沒的,這些無事可做的三姑六婆真的沒有自己的人生!
在澳門,如果一個女子,如平平無奇的她,帶着一個高鼻碧眼的混血兒並不稀奇,路人都常常逗孩子玩。只是一帶上老公,明顯的印度人特徵就立刻使人們的眼光變成另一種意思。
大家不會認為他們的結合是愛。嘴裡不說,難免拐彎抹角地開玩笑,都做少奶奶了還來工作啊?而鄰居大嬸,更是一點表情都沒有,第一次見她老公離開後,還倚老賣老地問:阿雯,阿寶怎麼辦?
她就各種不耐煩,毫不客氣地說:關你什麼事,又不是你養。媽媽趕緊賠笑着跟鄰居道歉,還事無大小交代說:都是我孫子,都養着呢!
老實說,和老公在一起以後,生活並沒有好太多,但周遭的人投以的目光,她還算滿意的。像前些天剛好碰見一個中學女同學,這同學當年在學校是數一數二的富有,同學們爭相巴結。阿雯主動打招呼,同學客氣地問她近況。
她忍不住告訴同學:“我現在賭場裡工作,老公開餐廳,看,這是我寶寶。”同學恭維:“你當年就英文好,找男朋友果然看不上中國同胞了,富太和混血寶寶,妥妥的人生贏家啊!”
她做了老闆娘的事,很快就在同學圈裡揚開了,她心裡痛快得不得了。
“媽咪,我等下要去練大提琴,晚上婆婆接我,就回那邊睡。”阿寶這孩子,才十歲,卻已是個小大人,什麼都用不着自己操心。拿兩個孩子比較,老二父母雙全,被寵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唉,現在回想起來,也不知道該不該後悔生下阿寶了。
當年媽媽沒有文化,除了做清潔工,下班就是去走水貨,節衣縮食,日子依舊沒有起色。她窮怕了,剛好臨近中學畢業時,賭業開始興旺,同學們紛紛輟學投入博彩業,她試着跟同學到賭場裡問價。
想不到的是,莊荷、帳房、角子機服務員和公關等等職位,一開口就能給八千、一萬的,想想媽媽那麼辛苦也沒掙到五千塊,於是去上莊荷培訓課程。
她跟着幾個同樣情況的同學到處玩樂,畢竟十八歲是值得狂歡的年紀,常成群結隊跑到中山的卡拉OK玩。一堆男男女女,來自五湖四海,一起喝酒一起唱歌,而且成熟的男人們,哪用得着她們這些學生妹結帳。
對她來說,這種融入朋友圈的新形式,實在太新奇且實用了。那時,她這乾扁四季豆,竟然也頗受歡迎,“澳門女高中生”這頭銜,竟然也能吸引眾多異性對她的注意。一來二去,她和小楊最合得來,小楊二十八歲了,據說在做生意,出手大方,雖說其貌不揚,又瘦又矮,但她感到很安心。
沒想到兩個月不到,肚子竟糊裡糊塗地大了起來,媽媽又急又怒又罵,她只好躲去中山小楊家。小楊安慰她:“我不是不負責任的人,你讓你媽媽來和我談。”於是,媽媽拿了五萬塊作聘禮,之後就申請結婚,媽媽不同意她在小楊家待產。
期間老師還數次上門勸她升學,她堅決不見人,為了不面對老師和同學們,她整天就呆在小屋子裡。那段時間,她隱隱覺得自己給毀了,但又鬆了一口氣,再怎樣,也有個依靠了。
只是後來,她連續生了兩個孩子,而小楊,留下了十萬塊,帶走了大寶,留下剛滿月的寶寶,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斷了聯絡。
她一邊工作,一邊重讀夜校大學,有媽媽幫忙帶孩子,咬咬牙,十年也就過去了。
後來,因為英文好,她應聘到餐廳工作,順理成章就和現在的老公在一起了。她提了要求,阿寶要跟他們一起生活,老公也沒有意見。
這幾年,一家四口就平靜而快樂地生活在一起,她覺得已經為年少無知付出了代價,老天爺是時候讓她看到曙光,但事情是怎麼發展到這地步的?
老公潛逃出境,打電話回來只是說:“如果可以,要不你帶上孩子來印度吧?”她冷笑一聲:“我都被限制出境了,還能長出翅膀飛過去不成,何況你餐廳、房子都賣了,還有那邊的老婆孩子,我去了能幹什麼?”
老公只喏喏地說:“你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好,反正我以後不回澳門了。”她又問:“房子你賣了也就算了,老二是你兒子,你拋棄我就算了,孩子你怎麼不帶走?”老公無言以對,只是說:“寶貝,想辦法能來就來吧,我總能養得起你們的,大哥的事有同鄉幫忙處理,反正你別管他,我先掛了。”嘟……嘟……嘟……
春雨連綿不斷,蠶絲一般,從灰濛濛的上空飄落。阿雯向公司請了假,依舊是媽媽東奔西跑,律師保釋出來後,按照程序簽了一堆文件,之後等着上法庭了。工作還是得照常做,孩子也得養着,離十八歲她又虛長了二十個年頭,除了兩個孩子,一無所有。
那時,老公哄她,如果大哥來澳門,就會去他的餐廳幫忙。現在,餐廳、房子都賣了,錢都被老公拿走了,老公大哥倒成了她名義上的丈夫,和她牽扯個沒完沒了。以前看報紙,聽人家說“假結婚”,還嗤之以鼻,這不都是得罪人的?沒有人檢舉,警察怎麼就能知道了?輪到自己,看報紙才知,原來得罪人的是自己。
她一直以為,只要努力,就能走一條和媽媽不一樣的路。
兜兜轉轉,她卻連媽媽都不如……
新聞報道:司警於二○一七年接獲舉報跟進調查,揭發一賭場職員(三十八歲本地女子)涉嫌與一印度籍男子假結婚……根據登記資料,該賭場職員與另一男子(印度籍男子之兄弟)居於黑沙環某住宅單位,鄰居從未見兄長在大廈出入……司警根據調查所得,相信三人均與案件有關。現時案中一男子已潜逃出境,但均以偽造文件罪將三人落案,移交檢察院跟進。一旦罪成,可處二至八年徒刑……
阿比